可可．香奈兒與恩尼斯．鮑都認同這瓶新香氛後，接下來，便是要設法讓它站上世界的時尚舞台。一開始，可可希望一九二〇年末就能把個人代表香製成試用樣品，作為節慶時的小禮物，送給她最好的客戶；但是，她又旋即明白，這瓶香氛的目標應該瞄準得更遠才對。於是她轉變方向，改把香氛介紹給周遭光鮮亮麗的朋友，也就是那些足以影響上流社會時尚趨勢的人士。
可可心想，有什麼方法會比在坎城的高檔餐廳舉行晚宴，順道把香水推薦給上流人士更適合呢？她邀請恩尼斯一起出席，她知道，在時尚度假勝地的旺季裡，她與世上最時髦的貴婦淑女一定能在餐桌前不期而遇，畢竟可可．香奈兒此時已是名聞遐邇的時裝設計師。
迫不及待的香奈兒很想知道，其他人是否也覺得這瓶香氛迷人，於是那一晚她暗地裡做了一場小型的祕密展示。她在餐廳裡噴灑了香奈兒五號的樣本—那晚的法國蔚藍海岸可說是全世界首次體驗香奈兒五號芬芳輕拂的天堂—運用心機的結果，果然讓她喜不自勝。那些幸運的貴賓們就在經過她桌前時，猛然駐足腳步，好奇地詢問，「那是什麼香味？」香奈兒後來回憶，「效果真是太神奇了，所有經過我們桌旁的女人都停下來東嗅西聞。我們還假裝自己什麼都不知道。」正如可可所預期，那是世人從未有過的嗅覺體驗；香奈兒五號的香氣果真魅力非凡、性感至極。
究竟是什麼讓這些有頭有臉的朋友、也是世上首批能體驗到偉大香氛的幸運兒，這般如痴如醉？部分答案要回到恩尼斯獨到的花香醛上；想想看，那絕對是非常新奇的嗅覺經驗，唯有在一九二〇年代有幸進入香氛創新實驗室工作的人，才有能力與機會，提前認識這道即將改變香氛產業的醛香。
雖然醛香為香奈兒添增了傳奇色彩，讓香水更顯別出心裁，但它只是這瓶香水的部份功臣。儘管醛香淡化的速度很快，不過消散許久後，香奈兒五號依然能散發出誘人感官的深沉、馥郁麝香與花香，因此一九二〇年的夏日，它已魅力深具。
一九二〇年代的香氛若使用麝香與各種白花，透露的其實是挑逗、甚至非法的意味。但是，香水帶有情色特質並不純然只和文化有關。某些香水天生就會傳達一種感官上的誘惑，這可不是單純以個人偏好就能以偏概全地解釋。那一晚，走過可可．香奈兒餐桌的人們的反應，是出於本能的反射。二〇〇九年，把「世上最性感香氛」一票投給香奈兒五號的女人，也是憑著直覺回答，相信有些香氛就是比其他的嫵媚多情。因此，幾個世紀以來，世人相信茉莉與晚香玉的香氣、廣藿香與檀香的薰香，以及麝香的濃烈香味等都能挑起性欲；也難怪有些香氛會被視為強力春藥。
試想一下，世上所有氣味總共超過十萬多種，即使未受訓練的一般素人，能辨識的頂多也是其中一萬種。接著，再請思考一則基本事實：數百年來，人類使用在自己身上的香氣也許僅僅一百來種，種類相當少，而且同質性也高。身處在這個華麗鋪張的自然世界，我們的嗅覺竟然只受微不足道的幾種所吸引，「我們和蜜蜂一樣，聞到玫瑰與紫羅蘭花香就會立刻撲上前去。」當鑽研漫長的調香歷史、研究哪些原料會吸引人類時，我們可能會在化學結構上發現，香氣與親密的體味之間其實有非常顯著的關聯。
可可．香奈兒當然能理解，也感受得到箇中奧祕。嗅覺是她最強烈的感官，若要解釋香氣對她的意義，她總會這樣形容，「從那把五月一日販售的鈴蘭 ➊ 裡，我彷彿能聞到摘花孩子的那雙手。」或許，因為她的嗅覺原本就與眾不同，才能聞出花香裡暗藏的肌膚溫暖。根據科學家的說法，人之所以強烈地受到特定花香吸引，是基於一個直接的理由：那就是無論我們知情與否，綻放的花朵聞起來近似人的體香；而他人的體香是很讓人動心的。因此，可可．香奈兒感受到體香的感官經驗應非憑空捏造，香奈兒五號涵納著女人體香的概念，也就不難想像。
花香聞起來有體香，這說法聽來很怪異，但香氣就是這麼有意思，背後也有一套科學佐證。仔細看看從阿芙蘿狄忒時代以降，暢銷全球的首瓶香氛就知道了。香氛歷史上，傳統香水的主軸是由一百多種材料造就而成的；同時，當我們跳脫表面觀點，便能輕易串起香氣、性、與肌膚三者之間的關係。從化學家的觀點看來，人類喜愛的氣味也有驚人的相似之處：它們「特殊的化學結構非常相似，每個分子裡有十個碳原子與十六個氫原子。」說得更簡單些，那表示吸引我們的香氣，總會落入幾個界線嚴明的類別裡。
千年來，人類習慣用來陪襯身體的香氛，多半可區別成四類複合物：乙醇、酯類（esters）、酮類（ketones）、以及因香奈兒五號而聞名的醛類。這些都是分子結構相似的香氛分子。但就像沃森（Lyall Watson）在《犁鼻器》➋一書所提到的，「把這些奇妙的香氛貶低到說它只是酯類與醛類，未有太多裨益。」重要的是香氣不只吸引我們，也能吸引其他人。
專家們在討論香水時，終究會談到如何鑑賞香氛；有時他們會藉身體來比喻，像是頭香（head notes）、體香（heart notes）以及用語委婉的底香（bottom notes），或說尾調（dry-down）。頭香是所有芳香中最容易揮發的成分，通常也是噴灑香水後三十分鐘內最明顯的氣味；頭香的特徵，通常以最細緻的花香或柑橘香為主。體香能持續較長、約幾小時的時間，會是比較強烈的花香、與刺鼻的耐寒植物樹脂香。香氣縈繞最久的就是底香了，裡頭幾乎都加入適合打底的足量麝香，因為麝香公認是自然界裡最有效的固定劑。
一般而言，製作香氛不外乎使用三種材料，第一種是靠花材的啟發，第二種是植物某部位，例如樹根、樹皮與樹脂，第三則是動物的腺體。香奈兒五號這瓶世界級的奢華香水對這三者均毫不保留地使用。不過，它想突顯的重點還是在花香調。花香這種傳統香氛成分乍聽之下好像與體味較無關係，但若再想一下，綻放的花朵基本上就是一株植物關鍵的生殖器官，那麼採花製香就是取材植物生殖部位分泌物的意思。植物的雌激素與動物雌激素之間，其實並沒有那麼大的差別。
玫瑰與茉莉聞起來似乎不像汗水與身體的氣味，然而這當中還大有文章。研究香氣是否帶有性感氣息的科學家解釋，「香水製造中，許多取自大自然的經典成分，都具有人體的氣味。」這點不需現代科學就能理解。例如早在十七世紀時，詩人約翰．多恩（John Donne）就曾寫出「玫瑰的香汗」這樣的句子。自然界中有些花朵的氣味天生就特別性感，像是茉莉、橙花、金銀花、晚香玉和依蘭；就化學上來講，這些花含有較高比例的吲哚（indole）分子。吲哚的氣味是帶點香甜、豐腴、又有點骯髒的感覺。
同理可證的，還有那些可口飽滿的植物樹脂，「薰香（incenses）的多種成分與人體體味相似，」一位專家如是分析。當調香師保羅．耶利內克（Paul Jellinek）著手撰寫目前依然被用做調香化學界教科書的著作時，他研究了幾款傳統薰香；他發現沒藥和乳香其實與腋臭相當類似；另有一種常見的植物叫蘇合香（storax），也帶有肌膚的氣味：引人渴望的勞丹脂，則被稱說帶有「頭髮的味道。」若將上述任一種植物薰香加入簡單的古龍水中，大家就會不約而同地評論說這瓶香水變得更性感了。阿芙蘿狄忒的香水正是因為有勞丹脂和蘇合香的混成中央香調，才成為最暢銷的情欲香氛。
然而，香氛材料中，就屬傳統麝香最具性暗示氣息。單獨嗅聞時，麝香往往過於濃郁，甚至引人反感，不過若與其他香氣結合、酌量使用，那麼儘管它們的來源奇異，而且容易起厭，卻依然榮登香氛歷史上最昂貴的成分寶座。麝香主要自一些小動物的生殖部位，像是腺體和生殖器分泌物等。
天然的麝香取自中國與南亞原生種雄麝鹿腹部的麝香囊。幾世紀來，這些雄鹿發情期時分泌、並儲存在體內的分泌物，一直是有利可圖的國際貿易品項。麝香英文「musk」一字源自梵文「muska」，字面上翻譯其實就是睪丸之意。
麝香家族中還有一種是麝貓香調（civet），講白了它就是排泄物的氣味，而且也名符其實地取自麝香貓的肛腺。海狸香（castoreum）是另一種常見的材料，那是海狸用來標示領土的氣味腺體。諸如此類的天然材料或是現今幾乎只會單獨運用的合成品，能讓香氛更持久；無論過去或現在，幾乎所有香氛裡都放了麝香。它們的性感特質早已不言而喻。
如果香氛歷史上有上百種性感香氣—無論在文化或生物層面，都使我們心醉神迷—那麼香奈兒五號肯定用了不少。事實上，香奈兒五號除了結合醛香的新鮮氣息之外，還帶有肌膚汗水的味道。這種香氛結構的基本目的就是要烘托出性感風情，此外，也輕易地讓可可．香奈兒回想起潔淨的床單與童年時溫暖的身體 。
難怪那個頹廢年代裡，行經可可．香奈兒桌前的人會停下腳步。他們聞到某種獨特的芳香，某種即使在將近一個世紀之後，依然撲朔迷離、性感現代、引人心蕩神迷的氣息。那是一股自信的性感，短短幾年內便已風靡全世界。
幾個月內，香奈兒五號成為時尚圈裡轟動的話題。坎城餐廳的那一夜是它嶄露鋒芒的契機。但是這個祕密、刁鑽的推銷手法乃他山之石，是可可．香奈兒從別處借來的。好幾年來，她親眼見證了不少香氛產業的巨人點石成金，對他們生財的方式略有所知。
可可．香奈兒推出香奈兒五號所採行的游擊隊宣傳招數，其實是在仿傚身邊日進斗金的舊識，弗朗索瓦．科蒂的商業技巧。一九〇〇年代，當科蒂企圖說服維耶梅松（Henri de Villemessant）這位「大百貨」（Les Grands Magasins）的負責人，讓他的香氛「雅克米諾薔薇」上架時，他明確指示一位心不甘情不願的經理，在忙碌的陳列間內假裝笨手笨腳地打破一瓶香氛樣本。誰知經理這麼一演，竟讓在場客人陶醉不已，紛紛詢問這香氛名字為何。就這樣，科蒂找到了第一位經銷商，日後也如願名列世上的富豪排行榜。科蒂這位成功的香水大亨，正是香奈兒取經的對象。
由於香奈兒五號在坎城餐廳當晚引發的熱烈反應，可可對於自己有意在同年秋天進行的行銷構想，她相信自己的直覺正確無誤。恩尼斯．鮑已經為她生產了一百瓶新香氛。確立香奈兒五號的魅力之後，她又想起當初想把香水包裝成免費樣本，當成節慶禮物送給客戶的構想。那個手法很慷慨，動機也還算清楚。若想點燃口耳相傳的火花、再次測試市場，可說不失為聰明巧妙的安排。香奈兒很有把握沒有人會忽略她的香氛獨特性，尤其是上流社會度日奢華的那些人。她的女人本能讓她充分理解，嫉妒與奢華之間存有一種強而有力的方程式。
因此，一旦這些時髦不輸人的貴婦步入她的精品店，詢問能否取得那瓶難忘的香氛時，可可扭捏作態地說，她從沒想過自己會販售這款香氛，不過同時也暗示，她是在格拉斯偏僻的香氛店裡發現、帶回來當伴手禮的。她宣稱自己記不得確切地點，並對目前引起的高度討論佯裝訝異；接著，為了讓這股熱潮持續延燒，她也假裝徵求貴婦們的意見：是否她該多帶一些回來呢？也許她辦得到。
在這過程裡，香奈兒不斷在香水發表前創造話題，她同時去信恩尼斯，懇求他加速製作。她計畫明年春天開始時，要把香氛加入自己在巴黎、多維爾與比亞里茨的精品店中正式販售。曾有謠傳她想在一九二一年五月五日正式公開香氛，目的是要向她的神奇數字致敬，然而上述說法缺乏事實根據。事實上，香奈兒五號在一九二一年便已悄悄地陳列在她的精品店內櫃上，而且神奇地迅速銷售一空，完全不透過任何宣傳。接下來數十年，這瓶香氛的成功祕鑰，說真的，與宣傳廣告毫無關聯。
➊ 四、五月盛開的鈴蘭在法國是「擁有幸福」的象徵，因此法國人會在五月一日互贈鈴蘭，互祝對方幸福。這個法國習俗起源自一五六○年法王查理九世（Charles IX）和母親凱薩琳・德・梅第奇造訪東南部的多菲內（Dauphiné）時，一位騎士摘下花園中的鈴蘭送給當時年方十歲的小國王。查理九世非常開心，便將這個禮節帶回宮中，在春天時將鈴蘭贈送給宮中仕女，並說「從此每年都這麼做吧 ！」從此迅速傳遍全法國。
➋ Jacobson’s Organ：一種輔助嗅覺的感覺器官，在多數動物身上都可發現。這個名稱來自丹麥的解剖學者Ludwig von Jacobson在一九一一年首度描述了它的解剖結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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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八旗文化授權刊載，全文摘錄自《香奈兒五號香水的秘密》，首圖來源：krheesy，CC Licensed。禁止轉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