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輔仁大學社會學系 石易平
2015 年 12 月 17 日,台北市市長柯文哲先生宣布,於 10 月 28 日正式廢除已經實施 40 年的「台北市各國民小學寒暑假作業實施要點」,台北市 105 所市立國民小學,將近 11 萬的國小學童,暑假作業將不再需要依循制式的規定辦理。「要讓孩子當自己的主人,而不是飼料雞」,一席話引爆關於國小學童「該如何度過長假」、「該如何教養」的文化戰爭。
一方面,資深教育前線工作者紛紛投書聯合報,表達「人性本散」的焦慮,更憂心缺乏制式寒暑假作業,將擴大社經地位弱勢家庭兒童的暑假落後現象(summer learning loss),苗栗頭份鎮斗煥國小校長陳招池,更在隔日以筆名「賽夏客」投書聯合報、接受電視媒體採訪,表示強烈反對廢除制式暑假作業,他說:
長遠下去,我國學子一整年比國外少了三個月自我精進課業,素質堪憂,競爭力下降,都是可預期的結果。台灣學子的自發性向來比較差,「不考試不看書」、「不踢不動」、「不要求不主動」是許多父母和老師的憂慮。安親班補習班林立,就是因為「三不」的無奈。一個有良知的教育工作者,會妥適安排孩子的寒暑假作息,給予適合的作業,例如熟背九九乘法、製作閱讀繪本、練習書法…,不讓孩子虛度寶貴的少年時光。殷鑑不遠,如今廢除寒暑假作業,表面上嘉惠學子,卻是弱化社經背景卑微的孩子,鼓勵怠惰的放牛吃草決策,顯然割錯了盲腸。
眼見此一議題延燒,聯合報12月21日刊出社論「柯文哲倒洗澡水時,把嬰兒也倒掉了」,直指柯文哲市長的寒暑假作業廢除政策本末倒置,除了表達對於學童「大解放」的憂心之外,更訴諸教育體制中的階級不平等與弱勢家庭處境,將前述校長的論點再度申論,甚至認定教育單位對老師有敵意,寒假作業將淪為家庭社經地位的展演競賽場,其中有幾段是這麼說的:
如果學童從未學習過自理與自律,卻突然說他們什麼都不做也可以,如此的大解放,恐怕未必能誘發他們的想像力,遑論作自己的主人…我們不難想像,許多孩子整個寒假都將把時間花在電腦與電視機前面,那樣,柯文哲覺得這些孩子能學會當自己的主人嗎?…
多數勞工階級弱勢父母而言,在孩子教養上,通常有賴學校教育的協助。如果什麼都沒做也沒關係,那可能真的什麼都沒做了,可能也荒廢掉了這些學童寒暑假拓展學習的機會。一個寒暑假,有的學生出國遊學,有的學生夜市擺攤,開學後的寒暑假作業發表會和票選活動,將可能是學童間相互攀比或自我放逐的開始。台北市卻把教師的引導都看成是有害的,這種觀點豈不荒謬。
另一方面,年輕世代與學童則是一片叫好之聲,認為制式的寒暑假作業經常淪為「開學前一日家庭手工業,集體瞎掰日記、花燈、遊記、植物生長日記」的形式,翟本喬在臉書抒發心聲,指出:「統一規定的寒暑假作業,才是讓學子少了三個月追求創新的機會」,並認為「台灣學生自發性比較差」這樣的說法是倒果為因,正是教育體制中制式的學習,扼殺孩子享受學習的樂趣與本能。台北市士東國小校長林玫伶也指出在告訴孩子寒假作業可以自主決定後,「經過老師的引導,各式各樣的答案都有,而且每個孩子在講的時候,臉上真的在發光。」與捍衛制式寒暑假作業一派的憂心相較,贊成派強調孩子的學習動機,並對於孩子的自律自信有相對比較強大的信心。
做為一個研究國小學童課外活動與家庭教養文化的社會學家,筆者想從三個提問來延伸思考:
一、寒暑假的「學習空窗」,是否真的會造成國小學童學業能力的差異?
其實,多年來社會科學界已經得出一定的共識,暑假的學習空窗,確實會造成學童在學習能力,尤其是「操作型」與「事實型」知識的流失(Heyns 1978),研究分析39個大型調查資料發現,以高中學生標準化測驗的結果來看,暑假大約會造就學生語言學習倒退至少一個月的學習進度(Cooper 1996),這種「長假學習流失」(summer learning loss)已經得到確切的證實。從這一個面向來看,反對派的憂心有其基礎,寒暑假的確是學校教育鞭長莫及,而教育階層化更為顯著的時間點;不過,在歐洲的調查研究卻指出,透過新學期開始時的「收心」設計,研究中的奧地利學童,很快就追回已經流失的學習進度(Paechter et al.2015)。也因此,爭議不在於長假後的學習流失,而在於台灣社會的家長與老師們,用什麼樣的心態面對這樣的長假效應。
二、暑假的學習流失是否與家庭社會經濟地位有顯著的關連?
歐美相關研究也是支持的。寒暑假的學習流失,是否對弱勢家庭兒童更為不利,在經典的教育研究 “Are schools the great equalizer?” 一文中,得到確切的證實,Downey分析美國大型調查Early Childhood Longitudinal Survey 中17,000位幼稚園至小一的學童,他們暑假前後的標準化測驗得分,結果發現,儘管低社經與高社經兒童在入學時已經有顯著的認知能力差異,但是這個階級差異在學期中間大致維持穩定,甚至拉近的狀態,然而,低年級兒童的階級差異卻在暑假時顯著拉大,研究指出,社經地位所帶來的教育成就差異,大都因暑假的學習落差積累而成。
美國夏日學習協會(national summer learning association) 指出,低收入家庭子女,平均而言暑假有兩個月的學習倒退,但高收入的家庭子女卻有近一個月的學習超前,這一來一往將近三個月的學習進度差距,從小學一年級開始積累,到國三(九年級)時,研究者發現高收入與低收入家庭的子女在閱讀能力的差距,有七成是源於暑假造成的累積劣勢。
除了量化證據的支持,近年社會學界獲獎的經典家庭民族誌研究,Lareau (2011)「不平等的童年」,也從家庭內部剖析了美國家庭,在教養邏輯上截然不同的階級文化,她指出疲於奔命的中產階級孩童,在校外與寒暑假期間不斷參與各種組織性的學習活動,不僅獲得制度性的文化資本,更鍛鍊出與大人權威應對的自尊自信,是一種「精心擘劃」的教養方式,他們的子女進而在欣賞自信與個人表現的美國教育體制中得利,多年後的追蹤研究也發現他們成年後,也確實擁有較高的社經地位生活。然而,因社區犯罪率高或經濟資源有限而宅在家的勞工階級子女,則獲得較多的家庭時間與親戚互動,由於大人秉持「自然成長」的教養價值,也是得他們比較學會娛樂自己,自己靠同儕來處理日常事物,但是他們在教育體制中,常常害怕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權威,陷入「限制感」的劣勢。無怪乎,反對派人士的憂鬱,好像又更一步被證實,難道,美國社會學家關於勞工階級「快樂童年」的教養論述,根本不能拿來升學競爭沈重的台灣社會使用,因為他們顯然會被「台灣虎媽」視為是「魯蛇」的途徑,只會使學生更怠惰?
所以,如果暑假確實會造成學習流失,如果暑假是造成教育不平等的重要因素之一,保留制式的寒暑假作業,不就能夠幫助弱勢家庭兒童趕上中上階層的子女嗎?我認為不能。為什麼不能?請各位耐著性子,讓我們再從幾個面向思考:
全面「學校化」的童年?
從上課時數來看,全世界最受教育系統穿透與掌控的兒童,是台灣子女。學校生活的各種制度,在文化與教養上深切影響台灣的父母與家庭 。對於台灣孩童來說,學校,幾乎等同於全控組織(total institution),從小被教導「學生的本分是唸書」的台灣孩子,從來沒有想過「孩子的本分」是不是只有「學生」一個角色。美國教育研究單位在 1991 年統計 11 個國家 13 歲孩童的學校上課時數,很少在國際比較上被囊括的台灣驚奇地入列,因為我們學童以每年 1177 個小時的學習時數,每年 222 小時的上學天數,名列冠軍(研究比較包括台灣、日本、韓國、法國、美國、西德、匈牙利、愛爾蘭、以色列、蘇聯、加拿大)。在課外時間,衛生署國民健康調查與兒童福利聯盟的相關研究報告也警告,台灣學童的活動過於靜態,不是看電視就是打電動,每個孩子平均每天花兩到三個小時從事靜態的活動,但運動時間卻少的可憐。此外,從教育制度、補教系統、安親班帶寫/代寫作業,我們的社會大抵上不思考兒童自主性的培養,甚至覺得自主性代表著叛逆、難以規訓,是不受教的壞孩子才有的表現,也因此柯市長的「大解放」成為一種想像中的恐懼,害怕大解放的孩子就像是潑猴作亂,大鬧天宮,必得以「作業考試」之緊箍咒將其牢牢綁住才可。
其實,在2010年,Weininger與Lareau 共同在家庭研究的頂尖期刊Journal of Marriage and Family 發表了Paradoxical Pathway一文,透露了教養「非預期的結果」,反映了親子教養的反身性,孩子不是機器,他們會自己找出路。研究指出,在長期追蹤以後發現,這些被階級文化教養的子女,反而發展出父母意料之外的慣習(habitus)。總是被安排著去參加各色才藝學習活動的中產階級子女,在日常生活中失去了時間與學習自主的能力,閒下來的時候,只會喊著好無聊,不懂得娛樂自己尋找學習的動機,成了依賴組織、成人與父母的「媽寶」。 反而是父母忙碌無暇控管的勞工階級孩子,在親友的陪伴下,學會自理生活,學會娛樂自己並尋找同儕的支持,雖然他們在面對成人權威時,還是覺得跼促不安,缺乏自信。如果不從教育成就的差異來思考,而從「人會不會學會好好安排自己理想的生活」來理解,勞工階級的教養邏輯,也許更能對孩子產生長遠的好處。
不寫制式,改用自主型寒暑假作業發表,作業將成為孩童家庭經濟地位的展演競爭?
記得小丸子裡的「花輪」,小叮噹裡的「阿福」嗎?他們在卡通中都扮演著大少爺的角色,花輪總是開學以後訴說自己出國遊歷的故事,而阿福總是擁有最新最炫的玩具。卡通故事中的大雄或小丸子,雖然羨慕他們的家境與玩具,卻也發展出與不同社經地位同學相處的模式,以及面對自身家境的能力。反觀傳統中國孟母三遷的故事,正反映一種階級隔離與職業歧視的經典,移植至今日的多元社會,已經不符合教養甚至競爭的價值。寒暑假作業的發表,當然有可能,卻不必然成為國小孩子炫耀家庭資源的場域,誰說幫忙父母經營小吃店甚至種田,能做出來的暑假作業,一定會輸給海外遊學或是豪華度假之旅?
美國社會學家 Allison Pugh,在其2009年出版的Longing and Belonging Parents, Children, and Consumer Culture 一書中提出,根據他對加州兒童的長期田野研究,她發現,現代消費主義的抬頭同樣體現在兒童身上,但在兒童的消費主義中,大部分孩童渴望的並非如成人所想像的「炫富」或「突出」,反而是企圖透過消費相同的物品或經驗,得到「我們都一樣」的團體認同歸屬。理解這一點,就比較不會將大人世界炫耀羽毛的階級行為,投射在孩子的作業發表會上。
此外,童年時期的孩子,或多或少都會體認到同學家境的不同,而這正是他們學會與不同階層同儕相處的重要社會化時刻,我們要做的事情並非把不同社經地位的背景抹去,或是完全隔離開來,這個時候,老師的導引至為重要,在寒暑假作業發表時,教會孩子學會自處,學會看見物質以外的獲得,並發現「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不正是一個很寶貴的機會嗎?更何況,我相信孩子們票選出來的,不一定會是最貴,最花錢的寒暑假作業,各位虎媽虎爸們,請對我們的孩子多一點信心與等待。
再想想回家作業的份量、實踐與意義?
前陣子,網路流傳著一篇到德國養小孩的台灣媽媽文章,大意是說,她依循自己在台灣成長的經驗,教導在德國的子女把功課都改到正確完美才繳交給學校老師,結果被德國老師教訓了一頓,因為「作業是為了讓老師知道學生學習了多少,你把孩子的作業都改掉了,老師就沒有辦法知道學生的學習狀況」。這種拿海外經驗打臉台灣教育的傳奇故事,經常出現在各種以教養為主題的論壇、親子雜誌、甚至暢銷書中。
如果作業不會做,隔天會有很多學生跟老師反映或老師能夠從作業看出來,那麼教學速度就會慢下來,慢慢解釋,大家就會懂,那麼要安親班做什麼?你說,老師有很大的壓力必須趕進度,所以無法等學生,那麼,如果一個公共教育系統必須仰賴另一個付費的教育系統(安親補習)才能運作,那麼,又真的是台灣社會的義務教育該有的樣態嗎?
究竟,什麼是作業?是上下交相賊,給家長的交代(我有交,所以老師覺得我有學會,但其實都是安親老師教會我或是把答案給我抄,那麼為何去上學?不是去上安親班就好?),還是自我成長的機會(我認真寫了,檢視了今天的學習,了解自己需要補強之處),也許,我們能從這次寒暑假的爭議,進一步思考國小學生作業的意義與其中深深的問題。
難道「競爭學習」比「懂得好好生活」重要?兩個孩子的故事
行筆至此,夜已深,我想起做田野時拜訪家長,在客廳遇見的小六男生,小波。八點才進家門的他,背負著富裕家庭長孫的壓力,從來沒有一天放學以後直接從校門口回家過,每天每天,他背著兩個書包去上學,身材瘦小,皮膚黝黑的他,是一個開朗樂觀的小男孩,「媽媽問我要補什麼我都說好,反正我都喜歡學學看」,被責任感規訓的很好的孩子,會因為前一天補習英文九點才下課,回家吃飯洗澡以後睡著,自己轉鬧鐘五點半起來寫當天要交的回家作業。而所有補習行程中他最喜愛的畫畫課,一個禮拜兩個小時抒發身心靈的畫畫課,因為爸爸「心疼他身體瘦弱補習太多,卻又不能刪英文數學」為由,在我訪談他前一個月,被停了。
試問加班三四個月的大人啊,你休假時會不會只想看電視打電動?如果有人跟你說你不要浪費時間要努力學習,你會不會想翻桌?學期中被過份壓榨的台灣孩子,好不容易喘口氣的時間,不正是寒暑假嗎?更何況,研究指出,要孩子喜愛並養成閱讀習慣,不是幫孩子規劃寒暑假閱讀作業,而是父母也會閱讀。
距離小波家不遠處的小梅,則來自一個入不敷出的貧窮家庭。她的成績落後,父母無力負擔補習,連學校合唱團都因為無法負擔制服,默默地退出,媽媽只能安慰她要廣交善緣,和同學和善相處,讓孩子到同學家去寫功課,因為「他同學的爸爸是大學畢業的,可以幫忙指導一下。」為了完成到外縣市參訪的暑假作業,爸媽帶他回外公外婆家,至於參觀藝文機構,媽媽說「沒辦法,我不敢踏進去。」小梅的暑假是和妹妹一起玩耍,沒有電視、也沒有電動玩具,在籃球跟家附近的社區度過。請問,以中產階級核心家庭生活,來制訂的制式寒暑假作業,真的能夠幫助到小梅嗎?如果學期中頻繁的學校教育與親師溝通,都無法幫助小梅趕上班級的平均水準,那麼,為什麼我們會認為,制式的寒暑假作業,能夠扮演弱勢子女學業的教育大補丸呢?
爸爸媽媽,老師團體,我們需要你一起來建立社區的支持。
在閱讀寒暑假作業爭議的相關報導時,我看到 12 月 18 日有一位退休校長指出:「由於不是每位學生都具備規劃能力…豢養慣的家禽隨意放生反而不利於生長與發展。」我忽然想站起來拍拍手,不過,主詞應該要代換一下,豢養慣的家禽,也許正是受傳統教育荼毒的我們,是的,家長與老師們。
長期追蹤台灣青少年的「台灣青少年成長歷程」研究,過去便發現一個台灣獨有的親子教養現象:台灣父母的身心健康與婚姻滿意度,與他們的子女學業成績有顯著的相關。要孩子過得快樂,我們「大人們」要先學會放下,自己生命中深深沈浸其中的競爭與升學價值觀,放下用「效率學習觀」來思考孩子的時間安排,給自己和孩子更多留白的時間反芻、吸收、靜下來觀察與理解世界。
其實,過去已經有相當多經驗發現,結合社區推出非典型的學習活動,是最能夠幫助孩子在寒暑假學習的最佳良方,對弱勢家庭的孩子幫助更大。公共圖書館、公園、美術館、在地的學生與青少年社團,都有機會提供非營利的寒暑假學習活動給社區民眾,對於較為年長的孩子們,為社區其他孩童服務,也可以是他們的自主寒暑假作業,拓展孩子在學校以外的學習。社區的支持性組織不會一蹴可及,它需要家長們的參與與動員,甚至整合與協調,也因此,家長的支持與幫助格外重要。坊間許多共學團,已經透過社群網絡形成了不少實質的親子社團,也許是寒暑假活動未來的發展趨勢之一。
我夢想,有一天,台灣的孩子不必帶著厚重的作業走進安親班,能學會在寒暑假規劃自己的生活,擁有許多公共服務的機會與非營利的學習活動選擇,並且留一點空白的時間給自己,給親愛的家人,在他們珍貴又稍縱即逝的童年年少時光,父母老師們,請為他們守護好那個對萬事萬物好奇的火源, 請不要用你有限的想像,去束縛孩子無限的可能。
我耳邊,不知為何響起陳綺貞的那首歌,不是旅行,是寒暑假作業的意義:
你抄過了十遍生字
你幫爸媽澆花洗衣
你終於被恩准去打半個小時線上遊戲
你每天睡到十二點
媽媽叫你起來吃中餐
你還想著暑假剩下兩個禮拜可以玩
終於到了開學前一天
晴天霹靂你發現自己掰不完日記
天阿竟然還要參觀博物館的票根
這就是爸媽存在的意義
喔你愛我
快幫我趕暑假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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