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 Jody Amable 的母親,從來都不是她的好朋友,兩人關係甚至非常緊張。即便如此,母親與女兒都深深的愛著彼此。底下是原文作者 Jody 以第一人稱寫作的,一個關於親情的感人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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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宣告母親於早晨 9:26 死亡,但其實應該是 9:24。
房間裡真是該死的冷,雖然前一天才是入夏最高溫,華氏九十幾度(攝氏三十幾度)。我被困在一件老舊的紫色毛衣裡,坐在讓我背脊發疼的老舊塑膠椅上。今天早上我跳出床外,套上我看見的第一件衣服,狼吞虎嚥了一碗穀麥,把鑰匙、錢包、手機、充電器、水瓶、一本二手的《女子監獄》,丟進我的包包裡,好像要去什麼病態的過夜派對一樣。還有她第一次進醫院時我帶著的字謎遊戲書,它是一切的見證者。
她已垂死了一整晚。
前天下午,他們說她撐不過這次。我爸跟我交代護士,我媽從不想要額外的延命手術,所以醫療人員們就把她移到五樓--「舒適照護」樓層。在他們打理一切時,我們倆到對街的 Taco Bell 吃了這輩子最沒胃口的一餐。回到醫院時,我們在一間安靜、隱密的房間裡發現她,聖克魯斯山傍的夕陽是唯一的光源。一切如此美麗,太美了,徹底的落入俗套,甚至有點嘲諷。
我爸打給任何該知道這件事的人(只有一小群人,我媽並沒有太多親近的人),他們一個接著一個地都來了。我們坐在塑膠椅上圍成一圈,說些她的生命故事直到夜晚。有一次,徘迴在她身邊的朋友,也是她唯一的朋友,問我:「妳想不想坐在這握著妳媽媽的手?」
我沒有去。
- 我們水火不容,都因為她的失控傾向
我所有的朋友好像都跟他們最敬愛的母親有著可愛的、舒適的關係。他們周末會一起吃早午餐、他們是臉書上的好友、他們甚至會聊電影、或問問關於智慧手機的蠢問題,他們是……朋友。好朋友。甚至是最好的朋友。
對我而言,跟母親成為朋友是一個很怪異的概念,因為事實是,我媽跟我的關係從來都不算好。承認這件事情感覺很差,有人有更糟的母親、有人甚至沒有母親,而偏偏她又剛過世。
但老實說,我們真的處不來。
母親外表上是個害羞、樸素的女孩。她沒有任何自己發展的興趣,大部分的興趣都與我父親有關。她可能就是我們今天所說的「基本款」,但又不是。她有政治學的學位,並在 70 年代毫不遜色。應該說,她堅定地相信她的信念,她是個很進步的義大利天主教女孩。她相信美國所有弱勢的人權,而最痛恨的事物是戰爭。她總在事情變酷之前就看上了。
但與其拯救地獄,她選擇了更輕鬆的秘書生活,以及母親生活。沒有太多事情能引起她的興趣或使她興奮,而她有種切斷一切人際關係的傾向。
她也有一種失控的傾向。
我有些很早以前的回憶,都是她在她房間的床上哭,呻吟著:「妳恨我,妳覺得我是很糟的母親」(我才四歲,連她的話是什麼意思都聽不懂)。我小學六年級的年終旅遊,去親水公園玩的那天,生理期第一次來了,她站在浴室門口對我吼叫,只因為我第一次生理期害她上班遲到。小學四年級時我不小心把《山居歲月》留在學校抽屜裡,所以沒辦法寫作業。她對我大叫,說我以後會如何成為一個沒有工作與保險的潦倒流浪漢,「必須去乞求醫生養妳的小孩」。等我越長越大,我就要越小心翼翼不踩到她的地雷,我永遠無法得知什麼會引爆她。每天下午聽到她回家的開門聲,我的胃就會開始絞痛。
在我高中時,這一切達到高峰,她企圖掌握我校園生活的所有事情。
我說的不是虎媽那種變態等級,但我青少年時期時,她忙於不斷的監視我的課業,並在我寫完作業之後「檢查」。如果她覺得不夠好,她會幫我寫完。越接近成年,她會搶我的書包,只為了那些我沒告訴她的作業,而且命令我每周都一定要把老師發的成績單交給她,否則她會用電子郵件跟電話纏著老師,直到他們回覆她。她也會找出我的日記來看,像在看每日經濟新聞一樣。
最後我失去耐心。每周至少兩次,我們會對對方大吼大叫。的確有時候是我招惹她,但直到今日,她的某些行為仍然看起來很失控,甚至具有破壞性。我在 2004 年上了大學,搬離家中,而一道我們心照不宣卻少為人知的裂痕就此產生,直到最後一刻。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糾結於我與我媽這輩子可能從來沒有親近過。
- 最後一刻,我才知道她留了什麼給我
幾乎在她一過世之後,人們開始跟我說「噢,她是如此堅強的女性」,而我通常都會立刻回答:「她不是」。但在她過世之後,我才開始了解她比我想像中還要堅強。
我母親在我出生前幾年被診斷出罹患多發性硬化症,而這最後奪了她的命。在更早之前,也被診斷出第一型糖尿病。我很好奇既然她的生活並不那麼樸實平凡,為何不在這種生命隨時受到威脅的時候,嘗試做些出色的事?
這與她被養大的方式有關。在我認識她的 27 年裡,她提過一兩次她的父親,說他「情緒化,且會惡意中傷人」。但在她過世之後,我才逐漸發現她父親過去是如何暴怒的。
於是我終於可以看清我母親莎士比亞式的生命:因為自己的父親而心靈受損,身體健康又岌岌可危;脫離了我父親的絕望,最終病死。有個會精神家暴的父親,又要對抗致命的疾病,為了我的童年蠢事而大發雷霆是很合理的。
她也許已經是她所能及的最好母親。接近生命盡頭時,她開始對我說「我愛你」。
她已經六十歲,並住在安養院裡,而我在下班會都會去探望她,以讓她不要對六十歲住在安養院的事情耿耿於懷。這一切都很棒,我第一次徹底享受與她聊天的樂趣。我會告訴她一整天發生的事,就算我沒有什麼事情可說,我也會跟她坐著一起看電視新聞。
在她清醒的時候,和她像成熟大人一樣的說話,是無法形容的美好。當我遇見新奇、惱人、或是任何新事情,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我等不及要告訴媽媽了」。更棒的是,我可以把我看不懂的、充滿專業用語的公司文件拿給她看,不只因為她曾經是個秘書,也因為她是一直以來都知道該怎麼做的母親。
在我的探訪結束之後,我會收拾東西往門口走去。有時候當我走到門檻處時,她會脫口而出「我愛妳」。
她說的很笨拙,淹沒在人手不足的護理之家聲囂裡。我會深吸一口氣,也回她「我愛妳」,然後逃出門外。在下次探訪前,我們可能都不會再說話。有時候我會邊說邊哭,有時候她會邊說邊哭,但我們一直都會這麼說著。雖然無法完全自然的說出來,但每次都比上一次輕鬆一些。
像她一樣,我也不會輕易對外顯露我的情緒。如果你想了解我,你得下一番苦心,我甚至逼我媽這麼做。很長一段時間,我覺得我快要變成一頭怪獸,但最近我才了解兩個人可以不用喜歡彼此,就能深愛彼此。到了今天,我仍然不知道如何解釋我們之間緊張的關係,以及她深愛著我的事實。
我只知道在最後的幾秒,當我們發現她停止呼吸、我父親去找護士的時候,
我所能說出的,
只有一句「我愛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