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嘉鎂
攝影/關立衡
電影《刺客聶隱娘》裡,說了這麼一個故事:某國的王獲得一隻青鸞,見其不鳴,聽說見了同類會鳴叫,他的夫人說:「何不懸鏡照之?」,因此拿來鏡子擺在青鸞前。青鸞看到鏡中的自己,開始尖聲鳴叫、飛舞,觸電似羽毛飛濺、天女散花,最後死絕。讀完這段劇本,飾演聶隱娘的女主角舒淇,掉下淚來。
在編劇謝海盟心目中的隱娘,劈頭就是這句話:「一個人,沒有同類。」武功絕倫的女殺手,最後卻不殺人;殺與不殺的選擇,她都無法被師傅、被世人理解。就像那隻照鏡的青鸞。「她,是一個非常孤獨的人。」謝海盟解釋。
聶隱娘並不只存在電影中,在謝海盟的眼裡,唐朝的孤獨是一面鏡子,照映今日匆忙的城市。霓虹燈下,其實我們都是孤獨的個體。
什麼是孤獨?是不被理解?不從眾?還是死絕的驚聲尖叫?謝海盟說,孤獨是人人都有的狀態,有人獨處時感到不知所措,有人卻過得滿意。她形容自己:「我是孤獨但不寂寞的人。」
孤獨不寂寞的人類學家
《刺客聶隱娘》得到坎城影展最佳導演獎,一時成為話題。製作團隊最特別的是侯導破格入選的兩位新人,其中一位就是29歲的編劇謝海盟。
母親朱天心筆下的「盟盟」,小時候像都市裡的「原始人」。在導演侯孝賢眼中,與「盟盟」溝通,「不要說人話,只要扮猴子就好。」
要了解謝海盟,你或許聽過《學飛的盟盟》,甚至聽過顯赫的文學世家背景:外祖父母是作家朱西甯、日本文學翻譯劉慕沙。父母唐諾、朱天心,阿姨朱天文、朱天衣都是作家。而她,現在是電影編劇、自由寫作者。
拿掉家族標籤,看謝海盟,總是一件格子衫、一條卡其褲、一雙登山鞋,很簡單。她就是一個當代即將步入30歲的創作者寫照,孤獨而不寂寞。
大學讀民族系的她,研究中國回族時,因對少數民族處境感同深受,自己也成為穆斯林。現在她29歲,雖說側錄劇組拍攝全程的《行雲紀》,但謝海盟卻以旁觀者、人類學家、歷史學者的眼光,把自己置身在另一視角上。
她在,卻不在。像隱娘的「隱」,以孤獨之姿隱藏在歷史享受唐朝想像;隱含在回族理解邊緣孤寂;隱身群星閃耀的劇組,找炫麗背後的本質。
別小看聶隱娘,一個永遠處在暗處的刺客,卻比任何人洞燭人心,洞悉世情。即使功夫深厚,但出手還是不出手,都是智慧。
你看到的,只是冰山的10分之1
了解聶隱娘怎麼出手,要先理解謝海盟、朱天文和侯孝賢三位編劇,如何用冰山理論寫劇本。
什麼是編劇冰山理論?就像畫花豹,先把身型畫出來,力求精準,再覆蓋樹叢,決定哪裡要露出來。露出部分也就是電影裡露出的影像,但隱藏未見的整隻花豹,才是一個完整的唐朝想像。
你以為電影16:9或4:3框內影像,就是完整的嗎?他們還進行了一個實驗:框內只是唐朝一角,框內與框外結合才是真實唐朝。虛與實,外與隱,眼睛與影像所見合在一起,才是完整世界。
他們想挑戰的是,看見景框外的世界,找出唐朝時空下,看不見的脈絡如何左右聶隱娘故事?
因此劇本一改38版,哪裡該是花豹,哪裡該是樹叢?最後電影拍了44萬呎底片,只剪出1萬呎。謝海盟和侯導要找的是冰山下的10分之9,將唐朝氛圍還原,將聶隱娘故事染色。看電影會感到背景鳥叫聲像溢出來似的,從真實唐朝流淌到現實世界。
如果聶隱娘活在現代?
電影裡被侯導隱藏的唐朝想像,全被謝海盟寫進《行雲紀》裡。其實,她就是活在現代的唐朝人。
為什麼這麼說?從小由外公知名作家朱西甯帶大的謝海盟,讀遍古今中外經典、甚至漫畫。自稱有唐朝人自覺的她,小三看《隋唐演義》,因為看不順眼唐太宗被寫得太孬,立志改寫成同人誌英雄傳,竟寫出70萬字盟版《隋唐演義》。
她想改寫的還有《三國演義》。以劉關張為主角的故事,謝海盟已經看膩了。她說,為什麼不寫寫「曹操中心」會是什麼樣的《三國》呢?
她極度享受於這種拆解故事、重新編織的過程。就像荷馬史詩《奧德賽》中,苦等丈夫回家的佩妮羅佩。同個故事拆了又織、織了又拆,不同觀察方法結局就有無限可能。比翻萬花筒更驚奇。
歷史,什麼是真實?現實,什麼是真相?整座冰山,不同人觀看、觀看方法不同,就有成千上萬種樣貌,而每個人看的只是成千上萬分之一。
活在現代卻有唐朝人的自覺,她的孤獨,是因為無人能共享她腦中千變萬化的思考。但她不寂寞,因為在織與拆之中,她跳出單一視角,觀看整座冰山、整個世界。那世界探索不盡,怎會寂寞無聊?
水面下,有千千萬萬花花世界
才爬梳完古代唐朝歷史,謝海盟又開始爬梳老台北水圳的故事。
台灣有超過1900條灌溉水圳,但曾經孕育文明的富庶命脈,如今卻消失在記憶裡。
她的《舒蘭河上》寫作計畫今年獲得台北文學獎年金類。描寫「舒蘭河」這條命運坎坷的河川,從霧裡薛圳變為舒蘭街,如今什麼也不剩了。謝海盟說,她要像《神隱少女》千尋在白龍耳邊說出他名字那般,讓消失兩次的河川再次活起來。
在昔日水圳遺跡,看不到任何殘骸的今日,謝海盟又要用她的花豹編劇手法,探索水面下那龐大而奇幻的歷史冰山。
柏拉圖說,人本是兩個頭、四隻手、四隻腳,因反抗宙斯被劈成一半,因此每個人生來都在找另一半。謝海盟說,她不必尋找另一半,因為她就是個完整的個體:既能看見眼前世界,也能看見隱藏在另一邊的世界,看見不同可能。
是不是過於自我?她的孤獨有堅持,有執著:「寫不出來也要不斷面對,如果中間放棄就沒了。創作是為了找到更好的可能性。」
人人心中都有青鸞,但孤獨不是青鸞般死絕的狀態。孤獨的真諦,是跳脫單一視角,看見水面下的世界。像聶隱娘,獨立不與群體共存,保持距離。這雙疏離的眼睛洞澈一切,對未知,也就不感到害怕,孤獨而不寂寞,而能堅定地行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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