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鍾滿振

杉林鄉位處偏遠,鄉內六所小學的畢業生,除了少數富裕家庭會將孩子送到升學率高的旗山國中或美濃國中,百分之九十五的孩子都就讀上平村的杉林國中。同學們上學的方式不外乎是家長接送、騎腳踏車或坐公車;但我無法享受這些輕鬆的上學模式,因為家很窮,買不起腳踏車;父母為了三餐,早出晚歸,也無法接送我,更沒有多餘的錢讓我坐公車;所以我上學的代步工具是兩隻腳。升上國中之後,我每天必須要走兩個小時的路程才能到學校。

我只能走路上學,儘管已經很早出門,仍然趕不上學校七點三十分的升旗;遲到罰站就成為每天必備的課表之一。罰站在導師辦公室外的走廊,面對經過同學的指指點點,我頭低低的,剛開始會覺得不好意思,慢慢的就習慣了;可怕的是,自卑感引起了自大狂,我常常以英雄自居。錯誤的觀念與行為舉止,並不全然是我的錯,沒有同情心的老師們不僅不開導我,反而常常責備我不知羞恥,科任老師會奚落導師怎麼這麼倒楣,班上有這種壞學生。導師總是無奈的回說:「我們放牛班多的是這種爛牛,只是這頭牛比較笨。」

我曾試著提起精神,專注的聽課,但就是無法理解。上課空想發呆的日子實在太難過,為了尋找出口,我鼓起勇氣走到辦公室;導師在改作業,低著頭問我有什麼事。我深吸一口氣,中氣十足的說:「老師上課的內容,我都有在聽,為什麼還是聽不懂?」

原本低頭做事的老師們聽到了問話,紛紛抬起頭,面帶訝異地看著我;導師看到其他老師的強烈反應,似乎是面子掛不住,還是有其他的原因,我不知道。

他用手拍打桌子,聲響極大,震驚全場,隨後站起來指著我,很生氣地大聲說:「那是你的問題,不是我的問題,你的程度那麼差,你要是聽得懂,天空就會下紅雨了。」

我說錯話了嗎?為什麼老師們反應這麼激烈,我想讀書,可是我上課真的聽不懂。被導師這麼嚴厲指責,我的眼淚不由自主的掉了下來,帶著沮喪的心情離開了導師室。

同學的取笑、導師的誤解,讓我無法待在學校了。我需要一個避風港,需要有人開導時,看到學校中庭貼著一張大海報:「孩子,你有任何困難嗎?來輔導室,輔導老師都可以幫你解決。」於是我淚流滿面、雙眼無神的走進了輔導室。輔導室的老師笑著對我說:「放牛班的孩子,這裡沒有牛可以放,你來有什麼事?」或許輔導老師是想緩和緊繃的氣氛,可以當下我聽來卻是極大的不舒服。我是放牛班的壞學生!

我哭著又跑回班上,沒人理我,在不知何去何從的情況下,我選擇揹著書包, 爬牆離開了學校。隔天輔導老師並沒有來找我,但我卻因為翻牆不假外出,被記一隻大過。當時,我心中在吶喊:「為什麼放牛班的孩子,就沒有正常受教育的權利?」這次的挫敗,讓我對老師的恨一天一天的加深。每天上學遲到被罰站,上課又聽不懂,空虛、無聊加上英雄主義作祟,在同學的慫恿之下,開始捉弄老師—在老師寫黑板時,用紙團丟老師、在考試卷上寫老師的壞話、把老師的腳踏車輪胎放氣等等惡劣的行止;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希望老師把我趕出校門。每次的無理取鬧之後,總都能達成目的,讓老師開口說出:「給我滾。」

我就拿起書包,離開教室,還不忘和老師道再見。看守校門的管理伯伯每天目賭這種情境,也都習慣麻痺了,任由我正大光明地離開學校。被老師趕出校門不敢回家,離校時間愈長,回頭的路也愈來愈遠。被學校放棄的學生,到校、離校,只要不影響同學,老師也懶得管;在當時學校無通報系統的狀況下,務農忙碌的家人根本不知道我在外面的行為。

在學校不管,家裡也管不到的當下,茫然的我尋找另一項精神寄託,成群結黨,加入幫派,每天與一群志同道合的「同學兄弟」聚在一起,到河裡抓魚,偷台糖的甘蔗,成了消磨時間與發洩情緒的最佳去處。

夜路走多了,終於碰到鬼! 在一次幫派械鬥中,因為砍傷對方,重傷害加上現行犯的刑責,警察把我關了起來。

轉角的向陽

灰暗的年少時期在跌跌撞撞中消逝。

導師到看守所探望我,並建議我去報考中正預校。老師說他會幫我出報名的費用,考完還會請我去吃美食。十五年來,我從未離開家鄉,沒坐過公車,沒進過電影院,想到可以坐車到鳳山玩,還可以吃到作夢才能享受的鹽酥雞和冰淇淋,我一口答應。

這是我人生重要的轉折點,開始了一個全新的自我。

從中正預校到政戰學校,七年的軍校教育,沒有自由,沒有自我,長官常常掛在嘴邊的是:「合理的要求是訓練,不合理的訓練是磨練。」嚴格的軍事化教育, 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制式化作息的枯燥生活,我找不到人可以分享喜怒哀樂。

早已被父母放棄的我,孤單成長,就像一個斷了線的風箏,不曉得躲在被窩裡哭過多少回。時間過了,成年了,在我的內心深處,也刻印成永難抹滅的痕跡。挫折考驗毅力,三軍八校聯合畢業典禮的浩大軍容,當國防部部長在我肩膀佩戴上中尉官階,期勉我們要當國軍的清流,社會的中流砥柱時,我哭了,這次和先前都不一樣,是開心的哭了。我從不敢奢望,曾經待過看守所的我,有朝一日可以擁有大學學歷。

是命還是運

分發部隊的第一個服務單位是國防醫學院。同學們都羨慕我,可以到國軍的第一學府工作,真是前輩子燒好香。可是我的內心卻高興不起來,腦海揮之不去的是,五歲時算命先生鐵口直斷的一席話:「三十歲前有劫數,命會休去。」

畢業抽籤,籤運極佳,是苦盡甘來呢?還是命會休去的迴光返照?是喜,也是憂。

八年的軍旅服務,我努力把握我僅有的生命,做好份內的事,嘉獎、記功、獎章不少,官拜少校,官運如日中天之時,我還活著。當時的我相信,人雖然不可以和天鬥,但是可以勇敢的為自己爭,我選擇了急流湧退,重考大學,只為了一圓長久以來的老師夢。

退伍之後,我不放棄任何一個可以學習的機會,每天工作近十二個小時,領到的是二萬二的薪酬;此時的身分、地位、待遇與福利等種種,和之前的少校職階, 落差太大,但這是我的選擇,沒有後悔的權利。經過二年的堅持,我已邁入壯年,靠著二分的自助、三分的天助與五分的人助,在職進修,考取了當時錄取率僅百分之一的高雄師範大學工業科技教育學系資訊技術組。

努力加上幸運,終於讓我踏上教師夢想之路的起點。

當老師!憑我,可能

三十五歲時,我順利從高師大畢業,實習結束後,取得合格教師的資格。當老師的願望已近在眼前,原本以為就此可以擺脫陰霾,朝夢想前進。人算不如天算, 在僧多粥少的情況下,流浪穿梭在全省教師甄試的場合中,卻兵敗如山倒,時間和金錢花了不少,卻連一間學校都沒考上。有信心不一定會成功,但沒有信心就一定會失敗。多少艱困的日子,都已平安走過,剩下最後一步,沒理由放棄。我相信,只要堅持、不放棄就一定有機會。三十六歲時,我終於追夢成功,如願成為一個正港的老師。雖然只是電腦科代理老師,但是對我而言,能走到這裡,我的堅持已有成果。

台北市立天母國中老師是我為人師表的第一份工作,面對一群有幸蒙受父母眷顧的天之驕子,我深刻地感受到,有父母疼愛的孩子真是幸福。兩年代理代課的教師生涯很快就過去了。三十八歲那年,我參加台北縣教師獨立甄選。從初試、試教、口試,幸運的從八十三位教師同業中脫穎而出,考取了公立國中老師,夢想達成,從此開始承擔春風化雨的重責大任。

四十多年來的求學與生活歷程裡,我深刻體認到,國中的求學階段,將對學生的一輩子造成重大影響。國中是孩子開始建立自我想法的時期,此時的他們就像是一張白紙,如果家長與老師不盡力了解孩子在想什麼,也不引導孩子面對事情時該如何思考、該怎麼說、該做什麼;那麼,孩子們便很容易接受外在的不當誘惑,失去建立正向、健康價值觀的機會。即使將來豐衣足食,可能也不懂得如何活得健康快樂、如何處理自己的情緒、如何在逆境中尋求內心安定的力量、甚至不懂得處理最基本的人際關係。

青少年所面臨的叛逆期,好像很糟糕不好管教,其實這是一個轉變,我稱之為「品格塑型期」;而處理自主性比較高孩子問題,就好比籃球比賽,帶球進攻時,面對前方嚴陣以待的對手,可以選擇往前衝,導致兩敗俱傷;也可以選擇退後一步, 空間變大了,跳投、切入、助攻,選擇變多了,得分的機會也增加了。

一個好老師、好環境、好班級,不僅可以造就一個有成就的孩子,無形中也可以促進孩子的家庭幸福。老師的責任如此重大,必須竭盡全力幫助孩子開發他們未知的潛能,讓隱藏在他們生命中的能量,如同打開藏寶盒一般,使其中的珠玉珍寶重見天日,向世界閃耀光芒。

延伸閱讀:

不要再問我「讀社會組以後可以幹嘛?」夢想是能當飯吃的

閱讀書店之必要:在臺灣,這樣的店不能倒!從獨立書店看見在地文化

「孩子,你為什麼讀書?」—這是我聽過最好的答案!

(本文由商周出版《我的孩子不太乖》授權刊載;首圖來源:Rex Pe, CC Licensed;禁止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