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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導讀:
常言道:「犯錯是一種學習」,但,如果孩子犯錯、跌跤了,大人能冷靜地將之作為教育機會、一步步引導孩子從中學習嗎?還是說會不時以「你給我道歉!」、「你去罰站反省!」等斥責,加上激烈情緒重重砸向孩子?
有時候,「消極的指引」比起積極的訓話,更適合處理孩子的犯錯。教育組織「為台灣而教」教師文國士,要用他的親身經驗說明,「道歉,是需要練習的。」
(責任編輯:謝宜臻)
文/「為台灣而教 Teach For Taiwan」第二屆教師 文國士
週三的早自習時間,分校主任眉頭深鎖地跟我說:「國國,你們班那五個上週五的時候,把村辦公室和衛生室的玻璃全打破了,搞到衛生室主任都報警了。」
「那麼有搞頭啊!」
對照主任臉上的愁容,我知道我的反應有點太興奮了,但這是因為我真的很興奮啊!
我們不是都說「犯錯是學習的開始」嗎?擁抱、慶祝錯誤的說法或許太不貼近人性了,但每天,我確實都在練習以平靜、包容的心,跨越對、錯二分的思考慣性,讓錯誤能替學生和我創造更深刻的對話、體會和改變。
在與學生相處的每個日常裡,我同樣在練習把學生和他們所犯的錯看成兩個獨立的部分。我想讓學生感受到,錯誤是他們和我的共同敵人,我是能讓學生感到信任、安全的戰友,協助學生把錯誤趕出他們的世界,而不是只會打罵學生的責備者。
然而,我們班那五虎將勇破玻璃的事件所帶給我的興奮感,當我跟著主任到了村辦公室一樓大廳的時候,瞬間灰飛煙滅了。在那裡等著的除了村長和幾位行政人員之外,還有兩名警察。大家每天生活在部落裡,彼此多少都認識,平常碰到了也會親切地打聲招呼,然而此刻我被大家嚴肅的神情所感染了。
村長問:「國國老師,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語氣很平靜,卻讓我更是不知所措,吐不出半個字,因為我自己也才剛得知這個狀況,還沒來得及向學生詢問事情原委。我只能滿懷歉意地頻頻鞠躬道歉,再怎麼說,都是我沒教好。
先釐清自己的情緒來源
長一輩的人都說「愛之深,責之切」,但是當了老師之後,我常在想:責備到底「切」中了什麼,又「竊」走了什麼。
責備,切中了犯錯者害怕挨罵、受罰的防衛心,再多的道理和教訓,只換來一心想逃跑的犯錯者幾句配合演出、有口無心的道歉。
責備,也竊走了每個錯誤可以帶給學生的寶貴禮物,關於要成為更好的自己而願意做的一切彌補和改變。有一個從小被家人罵大的朋友跟我說過:「到現在我只記得每次我都被罵得狗血淋頭,不記得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但也是在當了老師之後,我才深深地體會到要以平靜、包容的心面對學生犯的錯有多難,需要消耗多大的時間和精力來練習。
學生犯的錯,特別是那些重複犯下的或嚴重的錯誤,總不免替我招致或重或輕的外在質疑與自我懷疑,而這些挫折在在侵蝕著我想成為一位好老師的信心。然後,在教室這個封閉、權力不對等的空間裡,我又可以輕易地把自己的深層無力和負面情緒,以教育之名,合理地轉嫁在學生身上。嚴格來講,一句責備的話、一個失望的神情,都可說是大人對小孩的索求。
如果我把自己的情緒發洩在學生身上,縱使外人看起來再不著痕跡,我都會覺得自己是教室裡的「恐怖情人」。被標籤為恐怖情人的人,會不會是因為心儀的對象不接受自己的愛,或伴侶表達愛的方式不是自己所熟悉、期待的,而選擇玉石俱焚?當學生的表現不如我所預期時,我要怎麼回應?
我不允許自己這樣。學生需要的是負責的成年人,專業的教育工作者。
每當他們的表現不如我預期時,我內心的第一個反應都在練習「釐清」:釐清自己的情緒來源,區別出我自己的和學生的課題,在協助學生負起責任的同時,我更練習收斂自己的情緒。
我相信長遠來看,這樣才能真正幫助到學生,進而感受自己在工作上的價值。
我們都犯過一樣的錯
氣壓低沉沉的,我們一行人走向二樓的案發現場,心虛的我自然是走在最後面。
站在二樓辦公室的大門口往裡頭一看,那場景讓我錯愕到只能在心裡苦笑,想著:「你們這群人也玩得太開心了吧!」
幾大片玻璃碎了滿地,能碎的都碎了,原本擺得好好的獎盃也被砸落倒地。大大小小的「凶器」石頭,目測就有好幾十塊。我完全可以想像上週五體育課時,這群玩過頭的五虎將把村辦公室一格格的玻璃,當作夜市裡的棒球九宮格來砸。但⋯⋯這可是村辦公室的玻璃啊!
「好,週五我會準時跟學生、家長開協調會。」我照著村長的指示,承諾會通知家長,並準時來開會。
村長和警察確認是學生搞的鬼,又沒有東西遺失後,一直叫我回去別太苛責學生,他們有從中記取教訓就好。「我們都犯過一樣的錯嘛!」村長說。
我內心覺得很感動,大家都是朝著修復的方向思考,而不是處罰。我想,這不單單是同理和人情味而已,而是藏著一種深切的教育哲理:比起處罰,更重要的是「如何修復」,包括物理上的以及教育上的。
跟孩子一起還原事件現場
雖然我知道要是這禍是我闖的,我大概也沒勇氣主動認錯,但回到教室裡,還是為了班上的學生沒向我坦承錯誤而感到失落。
課桌椅排成ㄇ字形,我和他們大眼對小眼,低著頭的、搓揉指頭的、故作輕鬆的,無論如何在我感受起來,他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掩飾不安。不是內疚、歉意,而是擔心被罵、受罰。顯然,這還不是開啟對話的好時機。再說,眼下我得先搞清楚當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以平直的語氣開口,只是跟他們說:「請你們一人拿一張白紙,把那天發生的事情寫下來。我特別需要看到的是,你自己在那天到底做了什麼事。」
懂了點刑法、刑訴的皮毛,再來當老師,才知道那些無罪推定、不自證己罪、共犯自白的證明力等等,總之,在沒有目擊證人,又沒有錄影機的佐證下,要還原真相真的好難,特別是當所有交回來的內容都在怪罪別人的時候。
五個人分別指出了五個不同的起頭人,像是:「我拿的很小塊。」「我只有在旁邊加油。」「我沒想過會被發現。」
最啼笑皆非的是,居然有人寫出「我們是不小心的」。
寫「我們」是好事,代表他不是只想到自己,但「不小心」是在不小心什麼?也太扯了吧!不小心丟,會準到村辦公室的玻璃全破!
自白沒用,那就開會吧!我請孩子們先針對自己「涉案」的嚴重程度,在一到十分之間打分數,並寫下原因。接著請他們圍成一圈,秀出自評的分數,讓其他人來評評理,而我只是在一旁聽著他們討論。
「你用的石頭比較小,不用到七分吧?」所以拿比較大顆的比較高分?咦?
「你砸碎五片耶!分數應該要再高一點。」所以丟不準的分數低些?咦?
「是你要我們丟的,所以五分差不多啊!」什麼邏輯?咦?
就這樣,在沒有刻意設定的情況下,孩子們的對話大抵替我還原了情況。
原來是上禮拜五體育課的時候,像往常一樣,體育老師讓學生們去跑部落,結果其中一個孩子臨時起意,要大家拿石頭砸村辦公室……
剩下的就很好想了:在有人開第一槍之前,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小天使和小惡魔在心裡打架。然後──砰!第一槍、第二槍,一個人、兩個人⋯⋯直到最後,全班參戰。砸到沒有玻璃可以砸了就⋯⋯就跑去砸衛生室的玻璃!就是這種好氣、好笑,卻又富藏人性的單板情節。
在還原情況、釐清責任又掏心掏肺地吐完嘮叨話之後,大半的時間,他們都在想週五開會時該怎麼道歉,又可以怎麼補償。
雖然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想,但是,「沒關係。」我這樣跟自己說。
好好地道歉
星期五,在村辦公室外頭等待村長和警察到的空檔,五虎將們抓緊時間為道歉做最後的「練習」:追逐、聊天、玩昆蟲⋯⋯
這一切都看在同行的家長和我眼裡,有家長好意地提醒我,學生這樣是否太輕浮了。我笑笑地回她說:「沒關係,他們等一下就知道了。」
約定的時間到了,空空盪盪的村辦公室裡,唯一一張的長桌坐滿了大人,五虎將站在牆邊的角落,稍早的輕浮樣都給嚇散了,每張臉上盡是畏縮得不知所措。
當五虎將變成五隻貓,我想他們有機會更深刻地體會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又錯在哪裡。在村長主導的討論下,大人世界裡該釐清的責任、該賠償的金額和後續該有的補償,一一確認了。嚴肅的過程裡,有大人嚴正的表情和超出學生預期的賠償金額,讓五隻貓感受到自己闖下的禍有多嚴重,僵硬的肢體掛著一張張頹喪的臉。
我說:「村長,我想那麼嚴重的事,還是應該要讓他們一一向大家道歉。」
氣氛很沉,村長看我堅定的眼神也不好打圓場。於是我把學生喚到身邊,短短的距離,他們卻走了好久。
「要站就請你們站好。準備好的,就自己開始。」我刻意壓低聲音說著。
低氣壓籠罩,時間都不敢往前多走一步。三分鐘、五分鐘、八分鐘……長長的時間裡,沒人吭聲。同桌的大人們可能是不好意思打岔吧,開始有點不自在起來,頻頻變換姿勢。我也拚命壓抑著想打破沉默的衝動,藉由深呼吸,讓自己慢慢等待。
這一刻,是屬於學生自己的,他們得自己熬過。
十分鐘、十一分鐘……時間一分分過去,有人想嘗試舉手但又作罷,有人嘴角微微顫動但就是差了一點,有人低著頭不停地深呼吸,有人尷尬得不停左搖右擺,有人彆扭到眼淚直流。
我和我的家長們使勁地憋住不笑,在心裡猛喊:「親愛的,加油啊!不要放棄,說出來!撐過去、撐過去!」
眼看就快過十五分鐘了。沒關係,就僵在那裡吧,要讓他們知道只有他們自己可以化解眼前的窘境,我這樣跟自己說。
「對不起⋯⋯」第一個開口的,一說完就放聲大哭,一解這難熬又難得的壓力。我心裡很激動,替他和之後開口的每個人感到開心,欣慰的眼淚直直往肚子流。真的好不簡單,但他們最後還是做到了!這一刻,終於算是學了一課。
但,事情還沒結束啊!最後的最後,總該不免俗地要求他們一起鞠躬道個歉。
孩子們如波浪般扭扭捏捏地鞠躬道歉,但我覺得不應該是這樣的。當然,我可以喝斥他們說鞠躬道歉也該有個樣子,但我想如果這樣做,好像就前功盡棄了。
或許,從來沒有人示範給他們看過該怎麼好好道歉吧。
「村長、在座的大家,真的很抱歉,是我沒教好。」
我深深地鞠了個躬,像對偉人遺像那樣停留了好久才起身,接著看著學生,問他們:
「你們願意再試一次嗎?你們可以做得更好。」
這回,他們學會了。
有時候,消極的指引更適合
回到教室裡,我和剛經歷完一場震撼教育的小貓們說著,這兩天我是如何按捺想教他們好好練習道歉的衝動,只在必要的時候提醒他們該好好看待這件事。
我想讓他們知道,若我過度地介入,到頭來可能讓他們什麼都沒學到。而看似消極的指引,是我覺得可能比較好的處理方式。
親愛的,希望你們現在能體會:道歉,是需要練習的。
一起練習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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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書摘內容出自《走過愛的蠻荒:撕掉羞恥印記,與溫柔同行的偏鄉教師》,由寶瓶文化授權轉載,並同意 VidaOrange 編寫導讀與修訂標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