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回到小樂升上三年級前的那個暑假⋯⋯ 八月，我們全家去義大利度假。有天晚上，我實在難受得睡不著，很想寫點日記，抒發一下痛苦的感覺。因而走下樓到客廳拿紙筆⋯⋯ 沒開燈，到處一片漆黑。
找到文具，準備返回樓上臥房時，突然在樓梯上，看到一個奇怪的黑色小東西。「那是什麼？下樓的時候怎麼沒注意到⋯⋯ 」我心想。
睜大眼睛仔細看清楚⋯⋯跟我食指一樣長的蠍子！！！
這表示，我剛逃過一場浩劫嗎？！！！
就在我赤腳滑過蠍子的毒刺，逃過致命的一刺之後，心中百感交集：「我剛剛逃脫一場恐怖的慘劇、可怕的噩運⋯⋯ 」
這件事讓我深刻的感受到：「一個小小的疏失就可能造成一場災難，並可能因此失去最重要的人和東西。」我也因而意識到，這個剛剛擦身而過的浩劫，正象徵著我目前的生活。我根本無力繼續下去了。
很快的，我開始向自己承認：「是的，這段期間我過度緊張，壓力過大。我不想再重蹈覆轍，回到過去的生活。我需要改變，一個徹底的改變。」但是我有什麼選擇呢？眼前，我只看得到兩條路，兩條可都不是半吊子的解決方案。
選項一：雇用兩個保母。兩個孩子各有專屬的保母照顧，我就可以無後顧之憂的拼命工作。但這也代表著，為了事業，我將犧牲孩子們的童年，犧牲他們與母親相處的時光。
選項二：很簡單，辭職不幹！放下工作，先好好休息一陣子，恢復身體健康與精神平衡，專心於家庭孩子，享受跟小樂、小娜在一起的時光。
第二個選項，我一想到就覺得恐怖，但卻非常誘人。說老實話，我從來沒想到有一天，竟然會考慮走上這條路。放棄事業？從來就不在考慮範圍內！
暑假過完返家後，馬上，我的頭痛又回來了。第二天一大清早，我只好去找家庭醫師報到。
醫師測量我的血壓：180/120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再仔細的量了一次：還是一樣！他檢查血壓器，沒壞，壞的是我的血壓！醫師勸誡我，要放慢腳步，可能的話，最好暫時把工作辭了，在家好好休養。
我沮喪極了！才三十五歲就得了高血壓，這輩子，我每天都必須用降血壓藥。這件事完完全全是個錯誤！！！我根本不應該讓這種事發生在自己身上！！！我感到疲憊、反胃，被磨損得面目全非。一想到過幾天就要返回工作崗位，就讓我恐懼退縮，而那些面目可憎、自以為是的同事，更令我噁心厭惡。
走到這一步，只剩下一個選項了：選項二，放棄事業！
這個我從未考慮過的選擇，突然間，成為我無法逃避的未來！
九月到了，小樂六歲，升上三年級，在優可老師班上。我的上司給我一個月的病假，好好在家休養，仔細考慮去留。一個月過去了，我沒有回去，我的職業欄正式改為「無業」。我再也無法假裝下去了， 我不是「女超人」！
這個原先尊為「完美」的工作，持續不到十五個月就斷氣了。我全力以赴，把所有的知識經驗、時間精力，全部投入進去，但我實在撐不下去。
回想當初，阿濤一走，我就應該馬上為小樂、小娜雇用兩個專屬的保母。我應該限制自己的工作時間，適時拒絕人情壓力和額外的工作。我應該多注意身體健康，正視病痛對我提出的警告。但是，我沒有採取這些聰明的策略，反而把家事和公事全部攬上身，
只顧著悶頭向前衝。現在，一切都太晚了！
我們發現小樂是自閉兒，到現在已經一年半了，「如果我現在開始，好好專心照顧他，也許為時不晚！」「小娜才剛上小學，我現在開始好好陪伴她，一定還來得及！」這些想法帶給我無限的安慰。
但是我的事業呢？下一步要怎麼走？還有下一步嗎？
展開新生活絕不是件容易的事，不用上班的感覺好彆扭。除了這個家，我不再屬於任何別的地方。我不需再穿著筆挺的套裝扮演職業婦女，喜歡穿什麼就穿什麼。不必再心煩上司和同事之間的勾心鬥角，但是也沒有工作夥伴。行事曆上唯一要做的事，只有接送孩子們。每天早上起床，都要重新適應這個新的事實：今天，並沒有任何迫切的事等著我去完成。今天，是自由空白的一天！
雖然已經做出決定，但其實充滿懷疑。對未來的何去何從，沒有半點把握。我的心裡煩死了，完全無法理出頭緒。於是，我決定尋求外來的幫助。
可能很沒創意，但是我開始參加瑜珈和冥想課程。老師要我們專注「當下」，嘗試排除內心無來由的雜念和衝動。我也學習呼吸方法，試著放鬆肌肉與神經。
我學習如山般地靜坐，平衡且堅強。我學習如花朵般地靜坐，芬芳、輕巧、靈活且可人。我也學習為生活中簡單平凡的小樂趣，闢出空間與時間，好好端詳與品味。最重要的是，我嘗試著仔細觀察、感受身邊的風景，努力思考自己的生命和過去種種，咀嚼品嘗這個歷程中的點點滴滴。然後，我慢慢接受了這一切。
瑜珈向我揭示的所謂 「把握當下」，到底應該在現實生活中，以什麼樣的姿態展現呢？我在過去汲汲營營的生活中所失去的「真我」，又要如何重生呢？
那年年底，我不再那麼憤怒了，也不再那麼困惑了。我不斷地告訴自己：「這個世界上，滿地都是建築師，少不了我一個。而小樂、小娜，只有我這一個媽媽。」
我不斷地說服自己：「小樂，是上天賦予我的獨特的任務。唯有我，能夠達成這個任務，守護他長大。」「小樂是個特別的孩子，我的生命因為他而被賦予了新的使命。」
我的使命就是陪伴、守護、教育小樂，一直到他長成一個有獨立行為能力的成人。沒有任何人能代替我完成這個責任。
達到這個結論，不是個容易的過程。而去接受這個信念所帶來的後果，更是難上加難。畢竟，這一切，都跟我當初想像的那麼不一樣⋯⋯
真正的「接受」是什麼呢？放開過去的枷鎖，重新規劃未來的人生，重新排列人生重點的優先順序。辭職，只不過是這一切的起點。
我必須把自己的本質重組，調整成百分之百的媽媽：不但是百分之百為了小樂而存在的媽媽，也是百分之百為了小娜而存在的媽媽。
現在，我終於可以全心全意地跟孩子們在一起了，讓我們好好慶祝這個新的開始吧！
當我開始真正感受到這天倫之樂時，也才對自己的決定漸漸感到釋懷，心情漸趨平和。
有時候，我甚至充滿樂觀光明的心情，覺得自己的決定實在是太對了！在從事建築設計的短短十年中，我所涉足的項目，含括多個領域和階層、各種尺度和類型。遠至中國，近至荷蘭，都有我的足跡。我在好幾個事務所任職過，做過實際被建造出來的建築設計。我曾在大學任教，也為專業雜誌寫過無數的文章。我一直很努力，一直盡力發揮所知
所學。有這麼豐富的工作經驗，對建築，我應該可以問心無愧。
但有時，我又會失去信心，受到恐慌的襲擊。為不可知的未來和中斷的事業，感到無比的恐懼。我害怕遇見以前的同事，害怕聽說雙年展的消息。我深怕，自己真的放棄了一個完美的工作機會。
隔年夏初的假期，從日本返回荷蘭後，我發現自己又懷孕了！
如德和我一直想要再生一個孩子，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突然間，走到這一步的所有抉擇和決定，都變得順理成章。好似上天自有安排，生活中看似無厘頭的細小碎片，有如龐大複雜的拼圖般，一片片回到該有的歸屬。
懷孕的事實，是新生活落實的證明。的的確確！生命中新的一章已然開展，無需再猶豫，無需再徬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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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由天下雜誌授權，摘錄自《風雨無阻》，禁止轉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