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輕該不該走?」「國光該不該來?」這兩個問題是臺灣社會面臨抉擇的一件大事件,我認為這一個公共政策的決定,對生活在這個決策圈所影響的人民健康和生態環境的衝擊很大,必須從從石化業的健康危害的角度來思考去留的問題。
回顧二十世紀臺灣社會的大事件,我認為陳定南影響很多人且最後決定不讓六輕在宜蘭興建這一件事,可以稱得上是臺灣社會二十幾年來的一件影響深遠的大事件,當然也是我們現在討論「六輕和國光去留」的抉擇時,一個值得大家去參考的歷史事件。
我從二○○八年開始至今一直在做與六輕相關的公共衛生研究,由於六輕的興建、營運、汙染、健康生態影響在臺灣社會是一個高度爭論的公共議題,所以二○○八年我接受雲林縣政府委託進行研究計畫時,就決定要先使用政府官方的統計資料,這樣的研究結果才會有公信力,也可以避免台塑企業、政府、民眾對於資料可信度不同意見所引發的不必要爭議。
因此我的研究材料主要取自內政部、衛生署、環保署的官方環境、健康、人口資料,以時間上「有無六輕」的前後比對和空間上「受六輕影響大小」的平行比對。六輕大約在二○○○年以後開始大量生產,因此我以這一年為基準將資料分析的時間軸分為六輕運轉前及運轉後兩個階段,比較六輕運轉前後雲林縣鄰近六輕的十個鄉鎮居民的疾病發生率和死亡率變化的情形;我同時也將六輕運轉之後的疾病發生率和死亡率資料,將鄰近六輕的鄉鎮和距離六輕較遠之鄉鎮之間做比較。
由於臺灣盛行東北風,因此我就將麥寮鄉、台西鄉、東勢鄉、崙背鄉、四湖鄉、褒忠鄉等鄰近六輕且在六輕下風處的六個鄉劃定為暴露區,有將近十五萬居民,對照區則挑選與暴露區六個鄉的都市化程度相當之四個鄉鎮,包括虎尾鎮、二崙鄉、莿桐鄉及元長鄉來做比較,也有近十五萬居民。
若以時間軸來看,我的研究發現雖然雲林縣在六輕還未設立時即為臺灣癌症發生率和死亡率很高的地方,但是在六輕設立以後其發生率和死亡率卻變得更高,而且變高的速度也比六輕設立前的時期更快。若以空間軸來看,六輕設立以後暴露區的麥寮、台西兩鄉的癌症發生率和死亡率比四湖、東勢、崙背等三鄉來得高。由於麥寮、台西這兩個鄉正好位於六輕的所在地及主要下風區。
我的研究結果顯示,六輕運轉的空氣汙染和鄰近六輕鄉鎮的高癌症發生率和死亡率有顯著相關。
其次在急性健康影響方面,我在比對健保資料的每日住院人數及空氣監測資料發現,若台西鄉空氣品質不好時當日心臟病與肺部疾病的住院比率就較高。 從二○○九年七月開始我和台大醫院雲林分院合作,到雲林縣的十個鄉鎮(麥寮鄉、台西鄉、東勢鄉、四湖鄉、褒忠鄉、崙背鄉、虎尾鎮、二崙鄉、莿桐鄉及元長鄉),進行空氣汙染監測、抽血及驗尿、問卷調查、健康篩檢等工作,辛苦取得每一個鄉鎮的環境資料和一千五百位居民的健康資料。
研究結果顯示,暴露區的麥寮、台西鄉空氣中六輕排放的汙染物 PAHs(多環芳香烴)濃度較對照區高。另外我根據環保署空氣品質監測站的資料進一步分析結果,發現由一九九五至二○○九年之間的二氧化硫(SO2)小時平均百分位風向濃度分布結果表示,每五年所計算的濃度結果顯示台西測站的汙染濃度逐年升高。
在二氧化氮(NO2)濃度變化部分,自六輕開始大量生產的二○○○年以前,台西站最大小時值皆低於崙背站與斗六站,但二○○○年後台西站所受的汙染卻高於崙背站及斗六站且小時濃度增加了三、四倍。 由於 PAHs 在人體上產生的代謝產物從尿液中能夠分析得知,因此我也針對尿液進行分析,結果顯示以虎尾鎮做參考時,暴露區的台西鄉、褒忠鄉、東勢鄉所受的汙染都比虎尾鎮高,這些結果表示台西鄉及麥寮鄉居民所受到六輕的汙染較高且其汙染物已經進到居民的身體內。
另外針對二千位居民肺功能檢測的結果也顯示麥寮、台西鄉居民的肺功能比虎尾鎮居民差,這項結果表示六輕汙染物已經影響暴露區居民的健康。這些研究結果表示二○○八年用政府資料所發現「六輕和居民健康影響顯著相關」的研究結果,進一步被二○○九年在六輕附近鄉鎮實地真人所取得的環境和人體資料所證明了。
將我二○○八年的研究結果公布後,各界所發表的意見不同整理出來比較,就可以看出來臺灣社會對於六輕或是台塑企業「愛、恨、情、仇」的複雜心理和反應。環保和工業主管官員說:「六輕監測結果大都符合政府的環保標準」;衛生署說:「這個研究結果還無法作結論,因為癌症原因很複雜,例如個人的行為」;環保署長說:「將邀請其他的專家再來繼續審這個報告」;當地鄉長說;「將危害都怪六輕並不公平,民眾要的是一個確切的答案」;官方的這些話似乎暗示六輕工業區的汙染並不一定會影響到居民的健康。
但台塑的經理說:「我們對地方貢獻很多經濟發展、地方回饋、就業等等」,廠商這句話似乎並不否認六輕工業區的汙染會影響到居民的健康。但是公共衛生專家、當地居民、媒體則一致認為六輕空氣汙染和下風區居民健康的惡化顯著相關,且應持續追蹤其健康影響的原因、機轉、範圍、深度。
其實在我做這個研究的前兩年,工業局有一個經費比我多好幾倍且與我的研究類似的計畫,但在計畫結束後工業局卻將那件計畫的研究結果當做密件封存沒有公開,直到我的計畫結果出來時工業局計畫報告才解密,我發現兩個計畫的結論大致相同,由此可知工業局早就已經知道六輕營運會增加其附近居民癌症的發生率和死亡率。
在上述這些文獻中大多數的研究都發現石化工業區與周邊居民的疾病有相關,依據這些研究結論我建議: 一、應進一步以分析型的環境流行病學研究,針對石化工業區周邊鄉鎮居民進行長期的追蹤調查,實際量測與評估居民的暴露量與健康狀況、控制可能干擾因子的影響以及考量交互作用,以釐清暴露與健康效應間的關係。
二、在未來的環境流行病學研究中,宜納入實際環境汙染和生物指標的採樣,以釐清工業區當地之環境汙染實際狀況並且更直接了解當地居民所受到石化工業區汙染之健康衝擊及影響。
雲林縣政府針對台塑六輕工業區附近居民健康影響評估,委託臺灣大學執行之「環境健康世代流行病學研究計畫」是一個負責任正確的環保衛生政策,因為世代流行病學研究需要經過十至十五年的長期研究,才能進一步找出石化工業對石化工業區周邊居民造成疾病和死亡增加的大小和全貌,這一類的流行病學研究越早開始越好。
我國除了雲林之外還有高雄、桃園、彰化、苗栗等四個具有石化工業的縣市,世代流行病學研究必須在這些地方全面啟動,我們未來才有足夠的資訊資料來發現石化工業在臺灣人身上所烙下的健康影響印記的完整面貌。 現在中央政府面和廠商對我的研究報告的發現基本上好像採取「都已經將六輕工業區建立完成了,其他的問題似乎不要緊」的態度,而官員和老闆們做出「丟出更多的問題」或是「請更多專家來討論」來質疑我的報告的種種作法,顯示出政府偏向經濟發展、工業開發且忽視環境保護、人民健康、農漁民生計的立場和態度。
這些社會上有權力且很會說話的人的意見,乍聽之下似乎合理,但是很多觀點一旦細聽分辨起來就會發現其實沒什麼道理。因為這些說詞都無法否認六輕是危害雲林人健康的原因之一,顯然我們臺灣社會仍然有很多人都可以在不講謊話的情況之下,達到混淆視聽的目的。
而前面所提到六輕的對雲林縣的汙染和健康危害本來應該會在宜蘭出現,但是因為陳定南當初的堅持讓宜蘭人省去許多對抗和逃避汙染的煩惱,也為宜蘭保有現在這麼好的環境。
當年在對六輕興建的做環境影響評估時,許多官員用很多方式幫台塑說話,跟陳定南說:「要理性、客觀、中立」。但是對六輕的影響環境評估中,並沒有先檢驗台塑集團多年來在國內外設廠的違反環保記錄如何洋洋灑灑,也不會顯示環保署是否真有能力保護臺灣脆弱的環境和人民健康,再者更不會先檢討臺灣的國家環保標準是否過於寬鬆、執法上是否確實。
像陳定南這麼謹慎的人,他一定知道廠商所說的標準不一定是真正的標準,而環保署掛保證的官方承諾也都只能參考,不一定真正做為政策決定的絕對標準。
當年王永慶先生表示六輕零汙染,或是說六輕設廠的一切條件都在標準範圍內,但是這些說詞陳定南都不予採納,仍然堅持六輕不要設在宜蘭。陳定南的堅持可以讓我們思考如何去面對開發和環保衝突競合的問題?而他的選擇很清楚的就是告訴我們: 「沒有回饋金問題,只有能不能來的選擇」,以國土利用的觀點評斷,六輕不適合在宜蘭設廠。
愛因斯坦有句名言:「不是所有可以算的東西都是重要的,也不是所有重要的東西都可以計算」,陳定南那時候就是堅持不相信經濟發展和國民所得這個數字是唯一重要的、可以算的政策指標。相反的,宜蘭就是要有她的樣子,不要汙染、要好空氣、好山、好水和乾淨的土地。
他的想像讓二十年後的宜蘭才有噶瑪蘭威士忌出產的條件,我想威士忌也是當初六輕爭議沒有辦法算到的吧! 陳定南的成就之一,就是將宜蘭的國小、國中建造得很漂亮,讓師生在好且自然的環境中快樂學習。反觀雲林縣六輕周圍的鄉鎮,六輕來了,汙染、火災、毒氣外洩也跟著來了,民眾的健康、生態的完整也逐漸受到破壞和威脅。
更令人難以接受的是,雲林縣六輕周圍國小的師生們幾乎每天都要戴口罩上課,因為六輕帶來臭味、汙染和泥沙,像雲林縣現在這樣的情形是要六輕搬走?亦或是要學校搬走?雲林能有什麼選擇?陳定南那時候反六輕興建的答案,也許就是彰化縣這時候面對國光石化開發與否的最佳抉擇,同時也是雲林縣蘇治芬縣長這時候面對六輕汙染的最佳抉擇,那就是「沒有回饋金問題,只有能不能搬走的選擇」。
人類到底要有怎樣的文明?人生追尋的目標和價值是什麼?我想健康和環境是陳定南那時候反六輕興建想到的兩個重要的核心價值。當初的抗爭過程是很漫長的,很多東西沒有辦法短時間就解決,環評需要限時三個月通過,而陳定南從一九八九年起抗拒六輕終致成功的漫長歷程和種種經驗,可能就是我們現在討論六輕和國光石化議題時不應該忘記的一段歷史。
六輕的真相是什麼?追查六輕真相的代價又是什麼?
也許每一個真相都有一段令人動容的「真相背後」的故事吧!當我發表九八年研究計畫成果且獲得社會很大迴響之後,很多記者持續追蹤訪問我,每當訪問結束麥克風拿走之後,記者們經常問我說:「詹老師你會怕嗎?會被打壓嗎?會沒有研究計畫嗎?」我回答說:「你們是民主自由法治社會中的記者怎麼會問我這個問題呢?」對談之後我和記者們之間總有那麼一段無聲且靜默的時間和空間。
最近也有人對我說:「人家那麼有錢,財團那麼大,如果跟他們道理說不清,那你做到這樣就好了,六輕不可能會改的!」。愛因斯坦曾說過:「尋找真相的權利也代表一種責任;一個人不應該隱瞞被視為是真相的任何部分」。我的看法是:「事實的真相只有一個。學者的責任和義務,就是透過自己的專業,去挖掘事實、釐清真相」。
我偶而也會想陳定南反六輕那時會害怕嗎?如果會,是怕什麼?如果不會,是為什麼?答案也許就在陳定南說過的:「如果討人喜歡與受人尊敬不能兩全,我寧願受人尊敬」和「為臺灣留下一塊乾淨的土地」這兩句話。
這兩句話,最能引導我們判斷「六輕該不該走?」「國光該不該來?」這兩個問題。人生有一些話很簡單但很難做到,我想,陳定南做到了! 而我們正在學習中! 我想健康和環境是我們判斷六輕擴建和國光石化興建與否的時候,兩個重要的也是最需要考量的核心價值。
很不幸的,六輕擴建和國光石化興建的地點都選在臺灣現有癌症風險最高的彰化雲林兩縣的臨海鄉鎮,以任何額外風險來合理化這兩個開發案的風險可接受性都是一項錯誤的判斷,因為這種比較的基礎是相對於一個全國平均的個人和鄉鎮,並不適用於背景環境健康風險顯著高於全國平均的彰化雲林兩縣的居民。
一個比較符合公共衛生倫理的風險管理決策應該是,先撤消彰化雲林兩地的開發案,再尋找其他風險較小的地方開發,這樣才不會讓彰化雲林居民因為石化風險上的相加相乘作用,而持續陷在不可承受的風險之中。
相關常識:什麼是多環芳香烴? 多環芳香烴(Polycyclic Aromatic Hydrocarbons,縮寫 PAH)是分布廣泛的汙染物質,主要是由含碳燃料例如木柴、木炭、油脂和煙草的不完全燃燒所產生,目前所知種類超過一百種,或存在於土壤或沉澱物中,而多環性芳香化合物則常在空氣中的懸浮微粒上發現。多環芳香烴被認為是石化產業衍生的汙染物,其中有很多是已知或潛在的致癌物質。
(本文為《有鹿文化》授權刊載,作者: 吳晟、吳明益 / 主編 書名:溼地.石化.島嶼想像, 非經允許,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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