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挑選這篇文章】
茨仁唯色,著名的藏族女作家,她的著作多數在臺灣出版,而因書寫著藏族被中共掩埋的真實面貌而本本都成為中國禁書。
如今許多在動盪中成為廢墟的遺址,在中國的入侵之下,一個個被貼上了「中國何以強,緣有共產黨」的文宣、建起了商城,成為中國偉大的象徵。
但當那些商城開張後,健忘的藏人們便快樂地進去購物或者吃火鍋了,憤怒的聲音就此埋沒,剩下唯色的文字仍記憶著西藏真實的容貌……
(責任編輯:林芮緹)

圖片來源:拉萨最美废墟-喜德林
差不多十年前,我在《南方周末》的地理版以專欄的形式,連續發表數篇文章,選自我當時在寫的一本名為《拉薩浮世繪》的散文集71。數月後,專欄被不聲不響地中止,我自然知道緣由,但還是覺得惋惜,畢竟當時的《南方周末》有不錯的口碑和品味。
其中有篇文章,關於廢墟和老房子,寫的正是喜德林廢墟。我這樣寫道:
……但我不是兀自歌頌廢墟的人,我也不是住在所謂現代化的舒適院落卻無以復加地讚美老房子的人。
我從未想過非得站在某個對立的立場,採摘看上去由文學家的浪漫、民族主義者的褊狹所孕育的那些鮮豔奪目的花朵。那樣的花朵同樣是一種塑料花,並無可能將廢墟或老房子襯托得與眾不同。但我這麼說,也並非否認廢墟的美,老房子的美。我多麼希望獲得一種中立的評價,誠實的文字,來描繪有關拉薩的圖畫啊。
我相信廢墟與老房子的裡面也藏著許多殘酷以及因為殘酷帶來的哭泣。我不否認,因而不掩飾,這恰恰是人性在人類的生活中重複地演示著喜怒哀樂、悲歡離合,這毫不奇怪,哪兒都一樣。我並不認為廢墟和老房子就是我們的人間天堂,極樂世界,正如我更不認為廢墟和老房子就是十八層地獄。
一句話,我描述廢墟和老房子的文字,我可以負責任地說,根本不是民族主義文學。
就像在帕廓,走著走著,旁邊突然出現一個幽深的大雜院,門上掛著一塊牌子,寫著「拉薩古建築保護院」,據說已有數百年的歷史;往裡瞧瞧,有搓羊皮的,有洗衣服的,有曬太陽的,顯然是許多人家安居之處。
再走走,又會突然看見一座龐大的廢墟,頹垣斷壁上的幾根殘梁筆直地刺向天空,跑來兩個小孩,莫名地執意要領我去看廢墟裡緊靠在牆上的塑像,可那不知是什麼護法神的塑像除了泥土、草垛、木棍,僅剩下無數隻殘缺不全的手臂,那時是黃昏,金黃的光線下,每一根彎曲的手指倒很完整,似乎會說話,似乎很是可怖。
其實就是這樣。老房子所提供的無非是一種與過去的聯繫。一旦老房子沒有了,我們的過去也就沒有了,這恐怕就是唯一的理由吧。而廢墟所展示的則是被損傷的過去,它是歷史的傷口,請保留它猶如保留一個地方、一個時代的紀念碑。儘管如今依傍著廢墟回憶往日裡的莊嚴法會,依傍著廢墟歷數往日裡的繁華節慶,依傍著廢墟重複人世間的聚散無常,沒有比這更令人唏噓的了。
而當年的那些老房子,一直在為我們和我們的長輩提供生活的場地或者生活的背景。對於住在其中的人,老房子是生活之場地;對於不住在其中的人,老房子是生活之背景。當然,還有古樹、老橋、濕地、佛塔等等,這些都是我們的生活背景,都是屬於拉薩的地方風尚。可是,如今我們的生活場地以及生活背景竟然是些什麼呢?
據說,俄裔詩人布羅茨基初次抵達土耳其時,對竭力西化的土耳其這樣評說:「這兒的一切是多麼過時!不是陳舊、古老、或老式,而是過時!」而今的拉薩其實也是過時的。過時與老式無關。過時不是過去,而是東施效顰,愈描愈黑。難道不過時嗎?但凡稍具規模的聚集地,一概瓷磚、藍玻璃、鋼筋水泥,一概形同虛設的廣場,一概豆腐渣工程,真是比最難看的漢地縣城還要過時。
這亦如帕慕克在書中引述的一位土耳其作家對伊斯坦堡的感慨:「我將這些殘破的街區當成一個象徵。唯有時間與歷史劇變能夠賦予街區此種面貌。其居民得蒙受多少征服、多少敗仗、多少苦難,才得以創造出眼前的景象?」
有人說我是「西藏的憑弔者」,仔細想想,我並不認為這不符合事實。我對喜德林廢墟的記錄,正是一種「深層哀悼」。在哀悼中,正在消失的喜德林似乎可以漸漸復活,或者說日益傾覆的喜德林廢墟也許會獲得再生的力量。
如今張貼在喜德林廢墟入口處的,有雷鋒肖像,還有「中國夢」宣傳畫上寫著「中國何以強,緣有共產黨」,具有意識形態的映射和殖民主義的高傲。在喜德林廢墟的旁邊,一個巨大的象徵經濟成功或現代化的商場出現了,表明消費主義的氾濫。
有一次,我站在這個商場頂層,第一次俯瞰到喜德林廢墟的全貌,在大片與中國城市建築相似的樓房叢中,宛如一塊傷疤,十分醒目。就像我站在另一座商場的通道階梯上,第一次俯瞰到堯西達孜廢墟的全貌,以及插著五星紅旗的布達拉宮近貌—這是令人深思的對比:紀念與消費,歷史與殖民化,政治化與商業化,等等。
但從另一個角度,站在喜德林廢墟跟前望向左邊,大片玻璃構成的商場外牆反射著拉薩傍晚金色的霞光,令廢墟更加廢墟。
我在那篇有關喜德林前世的散文中寫過:
「我相信,商業化與革命、戰爭的殺傷力、破壞力是一樣的。從某種意義來說,商業化更甚。
在革命和戰爭中,會有很多人屈從和背叛,但也會有很多人抵制和反抗,雖然四處皆是硝煙彌漫、殘垣斷壁,但是不會徹底斷送,有些最珍貴、最本質的事物會被祕密地珍藏、護送、傳承。
然而商業化並不是殺氣騰騰的,也不是見血封喉的,有時候還是令人迷醉的,就像酒醉之後雖然記憶喪失,卻已經遭到了全盤的剝奪和傷害。
商業化就像潘朵拉魔盒,可以刺激、復甦和釋放人性中的貪嗔痴,大多數人都會捲入其中,結果腐爛是從內心腐爛的,敗落是從自己敗落的,再加上從四面八方蜂擁而至的餓鬼投胎,逐漸地,覆水難收,徒留下圖伯特躺在天葬台上任鷹鷲撕咬。
唉,我看見了,我聽見了,我萬箭穿心地體會到了。」
剛開始,當巨無霸的「神力.時代廣場」緩慢成形時,圍繞它的批評非常多,拉薩人反感它的外表對拉薩風景的破壞,擔憂日夜不停地抽取地下水會使老城下陷,許多藏人表示要用行動抵制這個官商合作的龐然商場。
可是,二○一二年歲末,當號稱是「拉薩商業地標」、「全球仰視的商業高地」、「商業聖地」的商場掛滿大紅燈籠開張後,這些批評很快沉寂,健忘的藏人們便快樂地進去購物或者吃火鍋了。
而今,拉薩人像是習慣了這個狀如巨大堡壘的商場,甚至,它像是變成了被「改造」的「八廓古城」的一部分,而喜德林廢墟在它咄咄逼人的氣勢下,愈發渺小,日益殘破,若有一天完全倒塌,在陽光下格外刺目的「神力.時代廣場」會顯得愈加具有神力。
實際上,在喜德林廢墟的對比下,神力廣場是現代烏托邦的廢墟,凸顯人類的欲望。而喜德林廢墟,早在這象徵商業化的巨型怪獸成形之前,已經被帝國主義毀為廢墟。
也即:在拉薩老城,至少在這一片,有兩座廢墟揭示了驚人的無常之變——一座是神力廢墟,狀如巨大堡壘,成為被裝葺得猶如舞台背景的「八廓古城」的一部分,展示著成功與繁華的幻象;一座是喜德林廢墟,掩蔽在小巷深處,外人知道的不多,卻成了本地人的生存隱喻。
而且,走出喜德林廢墟,即是裝葺一新的老城,被打扮得猶如舞台背景。只是,打造成購物天堂的「神力.時代廣場」和打造成旅遊景點的「八廓古城」,並不能遮蔽喜德林廢墟所具有的寓意。
有位學者說過這句話:「磨滅記憶就是每一個新工程的基礎。每一個新象徵物的豎立都要推行一種集體健忘症。」72那天,當我在神力廣場的頂層拍照之後,打算參觀一下周遭容納商場工作人員的辦公室,卻發現其中一個禮堂是基督教教堂。雖然聽聞在拉薩做生意的溫州商人多信仰基督教,但這樣的教堂還是第一次看見。不過我沒能多看,因為被一位白領打扮的青年男子用南方口音的普通話阻攔了。
「既是失樂園,也是復樂園。」73或者,既有失樂園,就有復樂園。然而,是誰的失樂園?又是誰的復樂園呢?
有關喜德林廢墟的最新消息,在二○一六年的第九天傳來。當日,設在拉薩的《西藏商報》稱:「喜德林寺要維修了,將以博物館形式開放。」
其中寫道:「設計方陳先生介紹,這次喜德林寺維修的主體建築是大殿,而大殿正好是整個喜德林寺受損最嚴重的部分,也是設計最難的部分……設計維修首先參照了上世紀五○年代的歷史照片,還有現場勘察的喜德林寺遺跡……維修後的喜德林寺,將以博物館的形式向大眾開放。」
我於是想起多年前,第五世熱振仁波切給當局遞交允許他修復喜德林的報告,卻被拒絕。還想起一個聽說有著安全局背景卻又有香港身分的北京攝影師,一直在建議當局將喜德林廢墟改造成具有「愛國主義」內容的展覽館。
與此同步的是,二○一二年設在香港的《亞洲周刊》,第三十五期刊登了文章《漢藏不能忘卻的愛國情》,作者是該雜誌資深記者紀碩鳴,以中共黨報的筆法改寫了第五世熱振仁波切的歷史,把他的死亡說成是「因為堅守西藏地方與中央政府的正常關係,而被當時的分裂分子祕密毒死……」;
更荒唐的是,比如這一段猶如「紅色經典」影視神劇的情節:「親英分子質問熱振活佛:『西藏何以要親中國?』熱振大義凜然地回答:『一九○四年英國軍隊榮赫鵬攻入拉薩,軍事賠款概由中央政府所付,所以如果不是中國的錢,豈能贖回西藏的身?』」而對喜德林寺何以成了廢墟,則說成是「熱振活佛死後,達扎先派人將他的遺體移至喜德林寺中,後又策畫暴徒掠燒了喜德林寺。」
這篇文章還處處引述一位神通廣大的「涉藏攝影家」的話,稱這位熱心的神祕人物要拍攝「熱振活佛殉國故事」的紀錄片和電視連續劇,並打算修復希德廢墟,在裡面展示所謂「民族團結」的文獻文物。
這其實就是要把喜德林廢墟改造為一個紅色景點,向各方遊客講述這樣一個故事:偉大的愛國主義者五世熱振活佛慘遭英帝國主義分子與藏獨分子的毒手之後,他的寺院被藏獨分子毀為廢墟,如今在致力於漢藏團結、祖國統一的各界人士的努力下,重又恢復了原貌。
這是多麼罔顧事實的後續啊。
我用了整整一天的時光,將這麼多年來在這座廢墟拍攝的幾千張照片默默地重看了一遍。與根敦群培一樣,第五世熱振仁波切也將被塑造成「愛國志士」,在這個除了弄虛造假再無所長的強國隆重推出,沒有比這些更令人厭惡的洗腦術了。
但我知道,我還會為即將華麗變身的廢墟繼續寫傳,因為一位名叫嘎代才讓的圖伯特詩人寫過這樣的詩句:「廢墟帶霜,一道神授的光芒/從天空垂降。」是的,看見了嗎?在因果輪迴的光芒照射之下,一遍又一遍地毀於凶手之手的廢墟,已成為永恆。
寫於二○一五年八月,北京
修改於二○一六年六月,北京
(本文書摘內容出自《絳紅廢墟》,由 大塊文化出版社授權轉載,並同意 BuzzOrange 編寫導讀與修訂標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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