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挑選這本書】

1959年中共殘酷鎮壓西藏後,下野的西藏地方政府首腦達賴喇嘛與高官潛逃至印度,在北方山區小鎮達拉薩蘭成立西藏流亡政府,開啟了藏人流亡半個多世以來罕人知曉的故事。(責任編輯:蔡沛宇)

飄落的袈裟

那年,頓珠諾布32歲,出家已經整整21年了。

在這21年裡,西藏之外的世界天翻地覆。不過,對頓珠諾布來說,雪山之外的世界並不存在。他與他那個時代的藏人一樣,對世界的全部認識,沒有超過南方的鄰居印度、尼泊爾和東方的鄰居中國。

不管外面的世界如何天旋地轉,西藏很安穩。眾生雖不富裕,倒也自給自足。西藏深藏在大雪山中,像依偎在母親懷抱裡的孩子,對外面的世界不聞不問,簡單、懵懂地活著。

頓珠諾布壓根兒不知道,當酥油燈在佛前閃爍的時候,世界陷入了戰爭的血海。且不說遠的了,雪域的東方鄰居正在跟一個叫作日本的國家打仗,日本人戰敗後,鄰居自己人之間,「紅漢人」和「白漢人」又打起來了。

可是,就算聽到了一句半句的,頓珠諾布也不會特別關心那些事兒。他何必要操那份心?漢人兩虎相爭,逐鹿中原,那全都是漢人之間的事兒,鹿死誰手,跟日喀則紮什倫布寺的頓珠諾布有何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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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當然更不會關心南方鄰居的事兒。印度獨立?獨立是什麼意思?印度,對藏人來說,只是佛法之源,是聖地,是若有福報此生必去朝聖的地方。頓珠諾布沒想到,日後他倒是去了印度,也去朝過聖,卻是以他做夢也想不到的方式去的。

就在頓珠諾布念經拜佛的日子裡,東方塵埃落定。「紅漢人」大勝,並且揮師西進。頓珠諾布對這些事情毫不知情。他不知道,1949年,東方的鄰居已經改朝換代,還發出了「一定要解放西藏」的誓言。兩萬大軍已在四川集結,血紅的旗幟正步步逼近雪山,佛國上空戰雲密布,殺劫將臨。

「紅漢人」進入西藏

拉薩,布達拉宮。來源:維基百科

當時的西藏內外交困,風雨飄搖。駐錫拉薩的達賴喇嘛和臨時駐錫青海塔爾寺的班禪喇嘛,是兩個稚齡少年,一個14歲,一個11歲。

這兩個少年將要面對的中共領袖,一個叫毛澤東,一個叫周恩來。而且,當時的十世班禪喇嘛尚未獲得拉薩噶廈政府的承認,要等到漢藏兩方在《十七條協議》上簽字之後,他才獲得承認。

頓珠諾布日日念經修練,在佛像前磕長頭。

「紅漢人」兵分四路,包圍昌都。數萬身經百戰的將士兵臨城下。面對他們的,是約八千名裝備落後,從未見過現代戰爭的藏兵。這是一場毫無懸念,甚至是勝之不武的戰爭。

頓珠諾布每日往酥油燈裡添油。一勺勺酥油傾入銅燈盞,一顆顆溫暖的火苗在佛像前跳動。昏暗的燈光裡,釋迦牟尼佛低垂雙目,悲憫地注視著匍匐在地的僧俗民眾。

昌都戰役,八千多藏兵不敵幾萬漢兵,一敗塗地,占整個西藏正規軍實力三分之二的昌都守軍被全殲,包括阿沛.阿旺晉美在內的一批軍官及大批士兵被俘,西藏門戶大開,「紅漢人」勢如破竹,長驅直入。

一年後,「紅漢人」抬著頓珠諾布從未聽說過的大幅畫像進入拉薩。有人告訴頓珠諾布說,畫像上的兩個人,一個叫「毛澤東」,一個叫「朱德」,他這才知道,他的家鄉已經被「和平解放」。

不過,歷代班禪喇嘛一向跟漢人友好往來,歷屆漢人政府對班禪大師也相當禮遇,因此,即使鄰居已經改朝換代,家鄉也天翻地覆,紮什倫布寺的日子還是過得下去的。

頓珠諾布一如既往,念經、打坐、磕長頭。今生今世,頓珠諾布別無所求,今生虔誠修練,來生脫離苦海,這就夠了。北京簽約,漢兵入藏,康巴戰事,雪域早就不再太平,但這些事都沒有讓頓珠諾布放下經書。

鎮壓與逃亡

1959年3月的一天,頓珠諾布終於放下了經書。

拉薩出事了。

1959年5月14日,《紐約時報》刊登了一條發自印度腳山的消息。消息報導說,第一批西藏難民於5月13日到達印度,進入印度政府在阿薩姆邦腳山的難民營,並告訴記者中共軍隊用機槍射殺民眾的殘暴行為。

這批難民共91人,全部是男性,他們衣衫襤褸,在崎嶇的喜馬拉雅山路上步行了五週。報導還說,印度政府宣布,已經有一萬一千五百名西藏難民越過印度國境,進入中印邊境的阿薩姆邦,正在前往臨時難民營的途中。

這條消息僅167字,而且刊登在第30頁上。對於美國民眾來說,有關西藏的故事至此就結束了,他們的注意力早就轉移到別的地方去了。然而,對於逃離故土的藏人來說,他們流亡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難民們成群結隊,有些騎著馬,大多數人步行,從各地匯集到米蘇瑪日。一望無際的叢林中有片空地,一道清澈的河水流過樹林。河邊的沙灘上,印度政府用竹子和篾片為材料,派人在兩週內趕建了三百座大棚屋,作為西藏難民的臨時棲身地。

西藏流亡政府所在地─達拉薩蘭。維基百科

到了這裡,難民們已是人困馬乏,再也走不動一步路了。他們在棚屋邊的草地上停下,或坐或臥,等待印度政府的人員前來登記。

在臨時難民營裡,逃亡藏人的死亡率相當高。精疲力竭的難民們好不容易逃過戰爭和饑荒,到達印度,卻立刻面臨新的危險。

躲得過追兵,逃不了傳染病

他們遇到的第一個殺手是印度的濕熱氣候。從西藏到印度,海拔一下子降低了二千多公尺,同時溫度提高了幾十度,難民們到達印度時,大多數還穿著皮袍皮靴,戴著厚帽。

到了難民營後,他們脫下皮袍,到河裡去洗澡,換上印度政府發給他們的印度式白布長袍。為了防止傳染病,難民們帶來的皮靴和皮袍被收集起來,堆在一起,放火燒掉。

每個難民領到一個鋁製飯盒,醫生為他們檢查身體,為路上受傷的人包紮傷口,然後,大家待在難民營裡,等待下一步的安排。

疾病是難民們遇到的第二個殺手。逃亡的過程中,來自各地的西藏難民常常食不果腹,加上長時間的步行,有時還要躲避追兵。

到達印度後,由於緊張、疲乏、勞累和饑餓,他們的身體已經相當虛弱。大量難民在短時間內到達難民營,設計容納幾千人的營地很快人滿為患,每座棚屋裡住著30到50名難民,有時候甚至不得不擠進一百名難民,傳染病流行難以避免。

戰爭的最大受害者常常是老人和兒童,西藏難民也是如此。許多老人兒童逃離了戰爭,卻無法適應印度的氣候和水土,每天都有人死去,焚骨異鄉。短短幾週內,就有167名兒童死亡。

那時候,印度獨立還不到15年,國家百廢待興。印度本身也是個窮國,大量難民突然湧進來,印度人民雖然同情他們的遭遇,經濟上卻幫不了太大的忙。

西藏流亡政府所在地─達拉薩蘭。維基百科

為了解決西藏難民的生存問題,印度政府提供了一個方案。印度北部山區人煙稀少,政府正計畫在北部山區修建公路。

北方喜馬拉雅地區山高天寒,氣候潮濕,印度南方居民不適應氣候,何不讓印度政府雇用西藏難民來修路?這樣既可以給西藏難民工作機會,又解決了印度政府的問題。

走投無路的難民們別無選擇,只能接受這個方案。1959年9月,第一批難民從臨時難民營出發,到錫金去修路。以後的幾年裡,難民們一批批被送到各地的築路營,在山區修築公路。

20世紀60年代,印度北方,喜馬拉雅山南側的森林裡,到處是流亡藏人的築路營。這段時間是流亡藏人最困難的時期。生活在高寒地區的藏人,對許多疾病,包括肺結核,天生沒有免疫力。

他們已經很衰弱的身體與各種病毒接觸時,完全無法抵抗。肺結核、寄生蟲、流行感冒之類的疾病,奪去了大量難民的生命,據說死亡率高達十分之一。

具體的死亡數字人們永遠也不可能知道了,正像人們永遠無法知道,在「平叛」、「大饑荒」和「文革」這三場席捲了整個藏區的人禍中,有多少藏人死於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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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書摘內容出自《重生的觀音:第三個西藏的故事》,由聯經出版社授權轉載,並同意 BuzzOrange 編寫導讀與修訂標題。首圖來源:擷取自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