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為什麼選這本書:如果可以這樣做農民】
在台灣,農民是生活的創造者與享有者,而不只是承受者。因為農村是都市的前世,所以,所有在這現代社會中發生的種種問題,都能回到那最原始的農村中找到答案。
因為,你就是生活的創造者,你能參與社會和文明的建構,這一點,足以讓生命充滿尊嚴和驕傲,這也是作者在台灣農民眼中看見的台灣希望。(責任編輯:徐子捷)

圖片來源:Billy Chan,CC licensed
第四次台灣行,是受委託採訪撰寫台灣農業。印象深刻的是,台灣農民雖然也風吹日晒面色黝黑,但並無自卑羞怯之色。這樣說可能很蠢,農民難道就該自卑羞怯?可是我所見過的農民,尤其是出現在城市裡的農人,總有倉皇自卑之色,沉默寡言。
在台中鄉下,我列席產銷班會議,一個鄉村的微型社會結構呈現眼前,它內部有利益合作、人情往來、技術學習,是血緣結構之外的另一種補充。我請教其中一人姓氏,該長者微微欠身,「小姓黃」,舉止間的優雅矜持難以言喻。看似粗獷的書記,記錄班級活動,竟是一手端麗雋拔書法。
七十歲菜農劉勝雄還在大學上農業培訓班,跟教授學習,學著接受田裡長草的新理念,「台灣農民都很聰明的,看一眼別人怎麼做,就會了。」他眨眨眼,又俏皮又自傲。
自傲,這是台灣農人給我的最深印象,不管貧窮富裕,他們都有一種怡然自傲之色。它從何而來,是他們比大陸農民更富裕嗎?不見得,大陸農民許多在城市打工,收入可能比他們還高。我試著分析,隱約是一種安全感和歸屬感混合的自我認同。生活中按部就班的規則多,遇到事情,你知道自己可以從哪裡得到什麼樣的支援,比如颱風過後的災損補助,有規則可依,生活和行為的邊界劃定,每個人都知道自己行為的後果。
最後,並不富裕但殷實的生活也支撐了農人的自傲。我在幾位農人家中吃過飯,印象最深的是稻農王連華家,午飯有五個菜:一條煎魚、炒小白菜、炒空心菜、蒜苗炒肉片、一小桶冬瓜排骨湯。主食米飯。男主人和客人先吃。算上還沒吃飯的妻子和兩個小孩,只能算不清貧。他們房間,四壁僅以水泥塗刷,通往三哥家的過道乾脆裸露著紅磚,印證了這種並不富裕的印象。
但也有嶄新的衣物烘乾機、大螢幕液晶電視、電腦,王連華的三星智慧手機。除了大卡車和各種農機,尚有兩個代步工具:一輛小貨車,王連華用;妻子出行,騎摩托車。他們的生活,乍看不算富裕,但內裡並不匱乏。後來我終於找到一個詞能準確地形容這種狀態:殷實。
想起第一次台灣行,我們去高雄美濃鎮拜訪歌手林生祥。在美濃的一日三餐,都是健康清淡;因文化生態豐富,美濃也有外來藝術家定居,但沿路所遇,大多穿著樸素,藝術家和農民的區別並不明顯,如北上廣大城市的時尚打扮更加少有。

圖片來源:K. CC.,CC licensed
美濃的生活,不能說是富裕的,農業的衰落仍在延續,出於貧窮絕望而染上毒癮的問題這裡也有。包括多次獲得國際音樂大獎的林生祥的家也並不豪華,放CD的置物板是用水泥磚疊成。
令人感到這種生活可貴的是許多細節:生祥岳父家開有一家名為「湖美茵」的民宿,庭院裡種有大樹,靠山的水塘中,養魚養鵝,下的蛋變成我們的晚餐。每天上午,太太帶女兒到這邊玩,因為院子大,小孩跑得開。冰箱上磁鐵夾著便條,提醒父母每天要吃的保健品種類。
這讓同行者感慨大陸歌手掙錢機會也不少,可總感覺兵荒馬亂的,怎麼就過不上這種生活。如今我知道這種生活就是樸素而殷實。並非林生祥是歌手才能過上這樣的生活,而是因為他回到了鄉下。
美濃人口約四萬,以菸草、耕種為主業。從客運站出來,看到美濃的第一眼,沒有高樓,窄街舊屋。痴愛台灣音樂的邱大立,打聽多次舉辦演出的雙峰公園,路人一指:「喏,就是那個小草坪了。」—因為反水庫運動、及因此誕生的經典專輯《我等就來唱山歌》,已變成當代音樂史上「聖地」的美濃,原來如此不起眼。
第一眼印象,是微微失望的。後來我發現,對台灣的印象,就在這「微微失望—肅然起敬」之間不斷反轉迴圈。
此地曾以養豬為主要收入來源。搖滾青年林生祥回到鄉下,一段時間內,台北朋友相互問生祥在幹嘛?「在幫媽媽養豬。」那段時間,大概是林生祥的低谷期。在台北,他只是無數搖滾青年之一,彼時故鄉掀起反對官方築水庫運動,他也想出一份力,為父老鄉親義演,電吉他響起,老鄉一哄而散。後來的故事許多人都知道了。
汲取傳統音樂,回歸民族樂器,以客家語發聲,他和作詞者鍾永豐合作的反映美濃反水庫運動的《我等就來唱山歌》等專輯成為經典。
如今,因汙染環境,政府回購養豬場,引導美濃人轉型。生祥岳父家的湖美茵前身即是養豬場,荒廢一段時間後改為民宿。林生祥的幾張專輯,都是在美濃的天然環境中錄就;《我等就來唱山歌》是在鍾永豐家的菸樓上,音控板上飛著蒼蠅;《大地書房》《種樹》是在湖美茵,樂手累了,就出來坐在視野開闊的池塘邊,對著青山抽菸。
他的樂器是月琴,他以客家話唱,唱的都是鄉村在現代化進程中的失落與掙扎,他合作的樂手來自日本,專輯母帶是在德國慕尼克混音,多次獲國際音樂大獎。他本人的人生軌跡越來越回歸、縮小到僅有四萬人口的美濃鎮,但他的音樂卻由此獲得了根植於土地的力量,走向更開闊的世界。美濃是林生祥面對世界的底氣,這裡雖小,但發生的事情並不小,正是農業社會在現代社會裡的凋零與自救。
我問他,會不會悶?大陸的鄉村如今多是老人婦女兒童。美濃也有過類似的趨勢,年輕人返鄉會被視為「在外面混不下去」的失敗者。不過,當初反對築水庫運動聚集起的人,在運動勝利後仍保持聯絡,結伴返鄉,組建「美濃愛鄉協進會」,因為有一批這樣的人回來,美濃成為一個有意思的地方。
比如,始自一九九五年,以客家古禮舉行,至今已二十屆的「黃蝶祭」,當初是因反水庫而起,如今變成美濃客家文化生態的一部分;比如,台灣農村或城市邊緣地帶男青年娶妻困難,只好迎娶外籍如越南、印尼等地女性。
生活差異、語言不通、妻子的精神壓力,乃至後代教育都變成社會問題。一九九五年,美濃開辦「外籍新娘識字班」,教說本地話,融入當地生活,之後,該班聯合其他地區組成「中華民國南洋台灣姊妹會」,為台灣地區的外籍配偶提供服務。
林生祥也為此創作〈外籍新娘識字班之歌〉⋯⋯在台灣舉辦的村落社區改造網路調查中,因豐富的客家文化和自然生活方式,美濃獲票選第一。
印象中,歌手或者說藝術家,都有狷狂遁世一面,但我見到的林生祥的角色更為入世而複雜。我們到美濃的當天,他在當地有小型演出,面對「美濃愛鄉協進會」聯繫的台北遊客,仍是日常寬鬆衣衫,唱一會兒,聊聊創作背景,大多與美濃的生活相關。看得出來,他早已習慣這樣的場合。所以,我稍稍有點吃驚:就像沒把八座金曲獎獎盃放心上,林生祥似乎也放下了一個專業歌手的虛榮和驕傲。
只有在夜晚獨處時,和來自外地的歌手以樂器「手談」,對方彈月琴,他抄起吉他應和,坐在窗前,脊背微弓,嘴邊叼一支菸,吉他意外的洶湧有力,我想起他說自己習慣晚睡。許多夜晚也許都是這樣,有人,就彈給朋友聽。沒人,就彈給自己,彈給窗外美濃清寒的山水聽。只有那一瞬他露出了鋒芒,像一個劍客,夜夜磨著一把劍,鋒芒來自孤獨。
老實說,美濃的山水並不出奇,我去過張家界、藏區、內蒙古,那些大山大川可能更美。美濃舉辦黃蝶祭的雙峰山不高,一會兒就能爬完。令人感慨的是,作為旅遊資源並不出奇的雙峰山,可以把黃蝶祭做到第二十年,在島內外聲名遠揚。而一路上山,樹上掛的植物標識、環保提醒都讓人感受到它的被人呵護。回想我去過的大山,奇觀、壯麗都不缺,缺的是這種被呵護、被珍視的感覺。

圖片來源:Zale Yu,CC licensed
是的,美濃的山水並不出奇,它只是正常的青山綠水,空氣乾淨,河流清潔,有寬敞的院子供小朋友玩耍;台北的朋友說這很正常,只要願意回到鄉下,都能過上這樣的生活。但我的經驗是,大陸的鄉村正快速建起工廠,水和空氣被汙染,所謂青山綠水的田園夢更多只是存在於理想中。
這樣看似普通的青山綠水、雞犬相聞的鄉下生活,背後是一代人努力結果,是一批年輕人選擇回故鄉、建築當地文化生態、不過度開發,停止汙染的養豬業,是在政府威脅到青山綠水時,人們有能力也有管道反抗並能取得勝利⋯⋯美濃這貌似普通的平靜生活之下,是不普通的現代政治結構、樸素有力的鄉村建設理念。
正如已故美濃精神領袖、作家鍾鐵民所寫:「農村的發展不要再朝向大眾化、都市化的路子去走,農村要享有高層次、精緻的生活品質,就應該設法保持農村的清純景觀,凸顯傳統文化的特色。讓農村永遠是人們心靈中的歸宿、感情中的故鄉。」
在各種「社區建設」案例中,通常是一些外來者、城裡人給農村提供理念和資金技術支持,這樣的建設中,外來者如何能擺脫一種居高臨下的設計感,如何能體會當地人的真正需求,而不是將先進理念強加於後者?
這當中需要的不是觀念或能力上的高超,而是與在地融合,與在地人形成共生的能力,它通常需要這個外來者在當地居住幾年以上,才能贏得最保守的農民的接納,方能獲得另一種視角—在地人的視角。只有從在地人的角度出發,所有的變革才是適合的、能推廣的、不會在城裡人離開後變成一堆廢棄設施。
而美濃的意義在於本地人建設故鄉,它顯示出,「社區建設」「重造農村」這些看似菁英化的運動,並不僅僅屬於外來的知識分子,而就在每一個熱愛故土的人的手中。它需要團隊協作,而不是單打獨鬥的英雄,最終,看似普通渺小的個人,將在這過程中成長。他們重塑了鄉村,而土地和傳統給予他們力量,就像豬農的兒子林生祥從美濃得到的那樣。
推薦閱讀
中國作家的觀察:台灣的農會正是當下台灣政治的縮影——還沒走出威權的遺毒
「想學農業,留在台灣只會葬送青春」——台灣水果曾名揚國際,為何農業如今卻失去競爭力?
(本文書摘內容出自《如果可以這樣做農民》,由圓神出版授權轉載,並同意 BuzzOrange 編寫導讀與修訂標題。首圖來源:Billy Chan,CC licens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