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為什麼選這本書:合法性的政治:當代中國的國家與社會關係】
過去阿拉伯之春曾靠著網路的力量,聚集民心推翻獨裁政權,為什麼中國人無法複製?本文作者為芝加哥大學講座教授、社會學博士,一起跟著他,從微博看出中國的治理。(責任編輯:黃靖軒)
文/趙鼎新
許紀霖教授這次要我講微博如何改變了中國,還真把我難倒了。我曾經寫過「倫敦騷亂」,並為此研究了一下推特,但是我對中國的微博還真不了解。
為了準備這報告,我不得不匿名註冊了一個微博帳號,在其中觀察,然後比較美國推特和中國微博的區別。我把這次講演當作一個機會,依照著學者做課題、寫開題報告的方法和思路,把我的一些觀察和體會做了初步總結。我的報告分為四個部分:前三部分是分析視角,最後一部分則是初步結論。
首先是微博的性質,作為一種輿論媒體、自媒介,它具備什麼性質?
這個很重要,比如現在我說的話,教室裡的人遠的近的都能聽見;我如果在桌上刻個字,你們遠的就看不見,但這個字永遠都在這個桌子上;而我說的話如果沒有被錄音,這個聲音話說完就沒有了。
這說明什麼問題?就是說我的話用口語來傳聲和用書寫來表達,其性質是不一樣的。話傳得遠,寫下來的則保留時間長。這是最簡單的道理。
加拿大有一個叫麥克盧漢(Herbert M. McLuhan)的學者把這個原理稱之為「媒介即信息」(the medium is the message),即不同的媒體本身就具有不同的性質。這很重要,比如關於法國革命形成的理論很多,但有一種理論認為報紙的出現是一個重要原因,報紙出現之前這世界上沒有公眾輿論這種東西,而報紙為公眾輿論的產生提供了可能。
問題是路易十六(Louis XVI)不知道這一新生事物的厲害,因此也沒有相應的針對措施,所以出了大問題。後來收音機出現了,電視出現了。電視的出現打破了時空。電視出現前,老百姓基本上是看不到國家領導人的,這十分有利於政治家神祕感的製造和維護。
電視出現後,政治家常常在電視新聞前露臉,雖然電視新聞可以剪裁,但是一個政治家作為常人的一面還是會不斷在新聞中被展現。久而久之,國家領導人身上的神祕性就會削弱,或者說電視的出現在一定程度上會削弱一個國家的政治權威。
再說性別問題。原來女性看女性書、男性看男性書,現在男性、女性在電視前往往看的是一樣的節目,或者說主要是由男性製作並往往帶有男性視角的節目。
久而久之,女性就會把這些節目中男性視角下的英雄視為自己的榜樣,她們的思維方法就會向男性靠攏,這就對男性的權威構成了挑戰。美國就有學者用這一機制來解釋當代西方女權運動的興起和發展。
現在我們來講微博。
與傳統媒體相比,微博既有報紙的性質也有電視的性質,它是全媒體。在微博時代,我們每一個人都可以辦一份「報紙」,而你的「報紙」影響力的大小,將完全取決於讀者的接受程度。
從這個意義上說,微博是一個徹底民主,同時又是可操縱性很強的的通訊手段。說它是最徹底的民主,是因為微博只需寫寥寥幾句話,只要知道怎麼用微博,誰都能寫,寫得好壞也無所謂。
說它可操縱性強,是因為微博中的聲音不具有「一人一票」的性質。
我在谷歌(Google)中曾經搜索「新浪微博粉絲」這幾個字,結果出來的居然是一堆刷粉絲的廣告:這個保證「優質微博粉絲永久不掉」,那個說它「同時承接轉發評論、紅人轉發、投票以及加V 認證服務」,這個報價「新浪微博粉絲兩元一千,十七元一萬」,那個鼓動你撥打某某粉絲熱線,說是今日特價等等等等。
只要一個人掌握著大量的金錢或者某種技術,那個人就能通過雇傭「水軍」(網路寫手)把自己的聲音做大,於是就形成了虛假輿論。可操縱的空間非常大。
在現實世界中,我們必須把自己在檯面上和檯面下的行為作出區隔。在親戚、同事、朋友間,以及在不同的公開場合,我們的表現需要與這些場合中大家期待的表現方式相符,否則會給自己和其他人都帶來很大的麻煩。比如,某一天你在一個朋友家裡聚會,碰到一個不但是話不投機而且也不怎麼樣的人。
回家後,在家人面前你怎麼罵這個人都沒有關係,但是在聚會中你就必須保持做人的禮貌。如果你在聚會中毫無顧忌地當著大家把該人數落一番,並把聚會攪得不歡而散,大家就會覺得是你很不懂道理。前臺行為和後臺行為的區隔,是我們社會文明交往一個很重要的原則。
但是在微博的公共空間中,前臺行為和後臺行為的界限不再清晰。微博中的言論是面向社會的,它們本來應該是前臺行為。但是微博中許多人並不在自己熟悉的圈子內混,不少人的真實面目我們完全不清楚。
這些人因此能在微博中動輒破口大罵,而不怕受到懲罰。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微博公共空間的出現,把人類的許多後臺行為前臺化了,這就是微博語言暴戾趨向背後的結構性原因。
從微博公共空間的這些性質,可以推出的結果是:微博平臺一方面缺乏現實社會中的禮儀和權威關係的約束,而另一方面卻特別容易在網路公司、金錢和國家等等的操縱下迅速形成虛假輿論和權威。
從一定意義上說,在微博公共空間中,人們的表現會接近於勒龐所描述的「烏合之眾」(the crowd),他們一方面表現得特別不服從權威,另一方面又在操縱下特別容易對權威產生崇拜甚至是盲從。微博中的狂熱之士很像文革中的紅衛兵—一方面喊著打倒一切、懷疑一切;另一方面喊著誰敢反對毛主席我們就打倒誰。
我的初步調查顯示,美國的推特與中國的微博至少有如下不同:
美國的推特一條只能顯示一百四十個英文符號(寫不了幾個字),它的微博評論只能顯示五條,轉發次數最多也只能顯示出「50+」,並且美國的推特沒有長微博功能。
我不知道推特公司做出這些限制是出於什麼考慮。但是一個結果是,在美國,推特不能夠替代部落格(blog)的功能,事實上,美國的許多重大爭論,比如說關於美國宏觀經濟政策的爭論,都是在部落格空間進行的。
在中國,微博可以無限制加評論,顯示很精確的轉發數,還帶有長微博功能。這些性質不但使得微博在中國有替代部落格的趨勢,而且加大了「水軍」在中國微博中的重要性,使得中國的微博更容易形成強勢意見領袖和網路紅人,而網民也有了更大的、被操縱的危險。美國的推特完全沒有取得微博在中國的地位。
弄清楚了微博的性質後,我們把視角轉入另一個面向,即微博中大量出現的各種討論和爭論,其本身具有什麼性質?簡單講,除了自然科學知識外,這世界上存在的大多數知識都屬對錯非常難以講清楚,或者說是屬沒有簡單意義上的正確與錯誤可言的價值觀、意識形態範疇的東西。
既然微博上的許多討論是在意識形態層面上的討論,這些討論就會服從意識形態權力的一些基本特性。與本章有關的意識形態權力的特性有以下幾個(Zhao 2015: ch. 1)。
第一是在意識形態層面上辯論出輸贏的不可能性:兩個信仰不同宗教的人士辯論,結果往往都會覺得自己贏了。除非用強制手段,簡單地說服是難以改變另一個人的價值觀的。
第二是價值觀社會存在的自然多樣性:一個人所持的價值觀以及對此價值觀的理解,在很大的程度上是由個人的經歷和性格所決定,不同的經歷和不同性格的人自然就會採取不同的價值觀,或者對同一價值觀做出不同的理解。
意識形態權力的這兩個特徵決定了微博公共空間爭論的基本特點:雞同鴨講,自說自話。
比如,最近因為韓寒作品代筆問題在微博發生了一場爭論。
我本以為這一場爭論的核心是真假問題,而不是價值觀問題,因此是比較容易說清楚的。但是,我馬上發覺支持韓寒的人士大致可分為相互重疊的三類人士:第一是原教旨自由主義者。
這些人士認定了韓寒是他們的盟友,並且認為對韓寒打假是政治陰謀。對他們來說,如果韓寒倒了,就意味著自由主義在中國倒了。對他們來說,韓寒作品代筆問題是價值觀和意識形態層面上的問題,不是一個簡單的真假問題。
第二就是被大家稱之為「韓粉」的群體。
韓寒不用讀大學卻成為知名小說家和公共知識分子,不用努力卻能揮金如土,再加上韓寒打扮得很酷,既能開賽車又能作曲唱歌,比明星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樣的生活哪個年輕人不羨慕?
他們對韓寒的崇拜猶如宗教信仰,而保衛韓寒自然就成了他們的責任。第三就是一些缺乏常識的人。對於這些人來說,什麼都可以是例外,什麼奇蹟都可以發生,常識簡直就是對他們認知的褻瀆。這三類人的存在,把一個簡單的問題搞得十分複雜,讓那些自認為通過展現大量「客觀」事實就能說服大眾的人士大跌眼鏡。
我這兒拿「韓寒作品代筆問題」作例子是想說明:一旦加入意識形態層面上的東西,就是一個十分簡單的問題在網路上要取得共識也是不可能的。
意識形態性質決定了微博上的討論具有一種原生的混亂多樣性。問題是,在不少話題上,微博中的討論卻又能形成了巨大的輿論一致。這是為什麼呢?要說明這一點,我必須要點名意識形態權力的第三個性質(Zhao 2015: ch. 1)。
由於純粹意識形態層面上的辯論很難分出輸贏,再由於不同的經歷和不同性格的人自然會形成不同的價值觀,或者對同一價值觀形成不同的理解。因此,自然狀態的意識形態或者是價值觀,必然是極其多樣的。
在意識形態權力這兩個性質的基礎上,我們就能推出一個與絕大多數人的直觀相反的第三個性質:任何一個意識形態(包括讀者可能會偏愛的某種宗教,或者某種世俗意識形態,比如民主和自由),如果在某一時空下取得強勢,其背後的原因肯定不是因為這意識形態是正確的,或者說是代表著人類的未來的,而是因為這一意識形態背後有著強制性或者是半強制性力量的支持。
在現代社會,國家是最為強大的強制性組織,而宗教組織和學校則是兩個最為顯著的半強制性組織。從這個意義上說,你們今天如果認為我演講得好,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可能就是學校教育已經規範了你們的思維方式,使你們形成了很強的認知依賴。
當然,這世界上還存在著另外一種對社會思潮進行規範的力量,那就是一個時代性思維方式。「女巫大量存在」曾經是歐洲社會的共識,二戰後法西斯主義聲名狼藉,文革後極左路線和專制政治成了過街老鼠。
這些都是時代性思維方式的例子。時代性思維方式往往是以前強制性社會行動的非期然性結果,它同時也必須有強制性或者是半強制性權力的支持才能長期維持。
我認為,決定當前中國時代性思維方式的最主要特徵,就是由以下四個原因而導致的社會共識的缺乏:
第一,共產主義意識形態式微,而國家又拿不出可替代的和能被廣泛接受的意識形態取而代之。因此,國家不得不把政權合法性主要建立在「績效」上,並失去了建構一個主流價值觀的能力。
第二,中國古代社會的主流價值觀是儒學。但是,儒學賴以生存的制度性基礎,如科舉制、宗法制和宗族制,都已經被革命洪流徹底摧毀。在當今中國,儒學已淪落為一個無足輕重的哲學體系或意識形態,而其他宗教與倫理體系,至少暫時沒有取代儒學成為中國主流價值觀的可能。
第三,中國當代中學和大學的人文教育方向不明。最近幾年,中國也在搞人文教育、核心課程。西方的核心課程背後的動機很簡單:灌輸西方現代社會中占主流的理性精神和人文主義精神。
但是在中國,我們的人文教育到底要教什麼東西?中學和西學之間應該是什麼關係?當前中國核心價值觀的基礎到底是什麼?我們學校和國家的關係應該怎麼定位?
這些問題都沒有得到解決。在這種情況下,中國的中學和大學的人文教育方向十分不明確,因此也很難為建構主流價值觀做出貢獻。打開天窗說亮話,當前中國的大學就其本質來說,只不過是學習和模仿當代西方技術的技校而已。
第四,當前中國的主流媒體在若干重要領域其報導得不到國民的尊重,他們因此也不能在這些領域為主流價值觀的建構做出貢獻。
這四個因素加在一起,就造就了當前中國民眾的主流政治思維特徵:反權威、民粹和缺乏基本常識。先前討論的微博的性質和意識形態的性質,在民眾的這一思維方式下得到了如下的體現:
第一,在當前中國的微博中,即使是最為簡單的爭論也幾乎沒有取得共識的可能。因此,微博上一旦產生大論戰,只有自我感覺良好或者心理狀態受外界影響較小的,或者思維相對偏執和頭腦簡單的,才能在微博中堅持下來。
在我匿名觀察微博期間,就見到了不少退出微博的聲明,而以下摘錄的一個部落客在退出微博前發表的聲明頗能說明問題:
從玩微博以後,我從一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齋讀書人,變成了社會新聞的熱情關注者,並常常對社會事件發言。我現在發現,微博帶給我的快樂遠遠抵償不了給我帶來的痛苦,過分的社會關懷讓自己長期處於憤怒和焦慮之中,寫完一篇社會評論後又容易失眠。
看來,我不太適合開微博,也不宜於過分關注社會,當今中國讓人憤怒的事太多,我自己又特別容易激動,這樣讓自己長期處於一種焦灼騷動之中。還是回到書齋中讀書,回到課堂上教學,這更適合於我的興趣和個性。
因此,我今天刪除了自己最近的部分微博,不想再討論XX這種骯髒事情,XX 接受採訪前後矛盾和撒謊的樣子太噁心,XX 這類事情不值得投入過多精力,但是,微博上像XX 這樣的事情太多了,只要你上微博逛一逛,像XX 這樣的人你繞也繞不開。
我們可以不同意他的具體觀點,但是該部落客在退出微博時的心態很具有代表性。
第二,在反權威和民粹思潮成為主流的情況下,在社會缺乏基本共識的背景下,誰敢在微博中打擦邊球「對抗國家」?訴諸民粹,誰就能通過操縱民意而坐大。我這兒在「對抗國家」前後加上引號,是想指出當前出現的不少「對抗國家」的擦邊球行為,實際上只是在消費大眾思潮。
說實話,這也就是為什麼當前中國政治騙子特別多。在中國有消費國家體制的、消費自由主義的、消費民族主義的、消費左傾思潮的、消費民粹的,應有盡有。這市場實在是太大了。
可以預見,一有風吹草動,微博就會成為傳播信息和謠言的陣地。如果有人說微博在今後的一場「狗尾巴草革命」中會扮演主要角色,這也是很有可能的。在這種微博環境下引發的動盪,其後果不可樂觀。
但是,在一個缺乏主流價值觀的威權體制下成長起來的人們,是缺乏集體反思能力的。動盪之後,他們中的「精英」當然會進行「反思」,甚至是對以前天真的想法和行為表示後悔。
但是在後悔的同時,他們中的各路人馬馬上就會繼續帶著一種教主和消費民眾的混雜心態,為中國的出路繼續提出各種天真的設想,試圖帶著更為天真、既可憐又可惡的民眾把中國從災難引向災難。
當然,我希望以上的這些「預測」都是錯誤的。的確,社會科學的一個特點就是被廣為接受的「預測」會改變人們對社會的理解和行為方式,乃至社會的發展方向,從而使這預測變成一個錯誤。我衷心希望本章的論點從根本上就是錯的,或者至少是在中國社會的發展中變成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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