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我們要推薦這篇文章】我們以何種視角閱讀真人真事改編的電影或文學,都將影響自己對文本的投射與詮釋。尤其當林奕含這樣的悲劇發生,我們依然能將《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當成一本純文學,解構人物間的愛恨情仇,反芻後滋養我們的現實生活嗎?
「悲情」必然無法成為我們生活的重心。文學能淬鍊我們的心智,昇華我們的精神生活,但當在病態的真實中找尋不到救贖,也許我們在文學之外,更要用力彌補缺憾、創造更美好的生活。(責任編輯:鄭伊真)

悲情是一時,但思考下一步我們還能選擇怎麼做,這才是最重要的。圖片來源:Pixabay
側記——文學內外:夜讀《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文/涂東寧
開場
2017 年 5 月 23 日晚間九點在青鳥書店,騰訊新聞、騰訊文化、淡江中文系編採與出版研究室三個單位聯合主辦「文學內外:夜讀《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活動,由淡江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楊宗翰主持,邀請了專欄作家盧郁佳、《聯合文學》總編王聰威、生命書寫團體帶領人鄭美里、北一女中國文老師陳美桂及青鳥bleu&book創辦人蔡瑞珊五位與談人,要從文學內、外來探討《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許多人往往以旁觀的角度來看這本書。」楊宗翰說。《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講述的是未成年少女為補習班教師誘姦的故事,有人關注它背後的社會議題、倫理問題、或教師與學生間權力不對等的關係。但鮮少有人從「小說」本身來讀這本書。對作者林奕含最大的尊敬與懷念,應該是要從文學本身來探討這本書。「——我們去讀作品,讓作品說話。」
文學之內
十三歲的女孩房思琪被補習班老師強暴,逼不得已只好愛上對方——這樣慘傷的經驗,為什麼還被叫做樂園?在書裏思琪這樣描述:讓別人在自己身體裡撞來撞去,就好像雲霄飛車。這個樂園,盧郁佳表示,指的很可能就是思琪自己的身體、從此不再看待自己是個人,只是個遊樂器材。
盧舉例北風與太陽的故事,真正發揮作用的永遠不是北風的凜冽,永遠是太陽的溫暖——北風是書裏那群住在豪宅裡的三姑六婆們,猙獰的譏諷、攻擊她們,但那永遠是皮肉傷、無法侵入你的內心降伏你。
太陽又是什麼呢?對思琪而言,就是她的文學保姆伊紋,帶領她閱讀人文經典,讓她愛上美、愛上文學。有一天她們一同在家中放映室觀賞張藝謀《活著》(1994),——可別只是旁觀他人之痛苦。——伊紋告訴兩位女孩,自己卻忍不住哭泣奔離。
我們看到了一個人文閱讀者對情感的脆弱所展現的羞恥,而這個羞恥教育了小女孩,告訴她面對被性侵是應該感到羞恥,是該被默默掩蓋的。
「如果書中的知識不是成就我們,而是掏空我們;這書上的知識不再是我們生命的能量,而是成為我們的敵人,我們是用怎樣的姿態在讀這本書、還有其它許許多多的西方譯著?我們每天接觸的是毒物或是養分,都決定了我們怎麼看待《房》這本書。對我來說這本書就是這樣一個挑釁的質問。」
「以編輯的角度而言,我會覺得這是一本有獨特風格的新人小說。」王聰威說,純就小說而言,《房》有衝擊性的題材及其特別的腔調。而王也相信,作者過世的消息影響了我們,包括各式各樣的八卦新聞——我們再不能客觀的去閱讀它。「但我最終還是希望能從小說的方向來探討《房》。」
《房》描述其他受害者大多是十六、七歲,補習班裡的女孩;相較之下,思琪則是唯一十三歲的受害者,她甚至不是補習班學生——這就凸顯了思琪的獨特,她清純、而且應該在更為安全的年紀。「我認為林奕含是有意識的拉開個人經驗與小說的距離。」王認為林奕含以小說作為載體來書寫是有意義的 ,因此我們應該能以純粹客觀的方式來探勘這本小說。
鄭美里延續王的話題:「當大家將小說直接等同真實時,我是感到不安的。」無論林奕含父母的聲明,或又大眾諸多八卦式的揣測對鄭而言都乃如此。任何的創作都表述了真實,但那不代表就是事件的真實,它可能會是情感上的真實。
林的書寫功力與企圖是在的,從女性主義來看,《房》甚至直截衝擊了當今的父權體——它有對真實人物的指涉,即使如此,當我們試圖去追獵其中的壞人,也要思考到背後造就這樣悲劇的體制問題。——很遺憾的,它卻來不及被從文學或女性主義的角度來討論,而籠罩在媒體的流言蜚語之中。
「我覺得這本書絕對是一個女性的書寫。」鄭斷言:「而且不只是一般女性的書寫,而是少女式的書寫。」《房》是以一個少女純真的眼睛去批判父權中心的世界、同時批判故事裡虛偽作態的有錢階級、批判整個聯考體制。
「我沒有資格去譬喻別人的形狀。」——陳美桂引述書中怡婷的話,「我們談的是小說人物,談的是房思琪,而不談論林奕含。」《房》設定十三歲到十八歲的女孩子,讓她想到《紅樓夢》——如王所說的,年紀再往後,就沒有那樣人生純粹性的味道了,小說設定必然有其意義在。
「失以毫釐,至如今差以千里。」——那是思琪對她人生的描述。「房思琪們」對陳來說有兩層意義:
一自是性侵受害人的身份。二、則是對文學、對未來的嚮往——如果一切都不曾發生?她可能會走上我們認為較平凡的,對性、對愛情、對人生的探索——但卻失之毫釐。
陳再評述其中的空間描寫:「她(思琪)開始不認床了。」思琪的生活空間不再是校園,不是補習班,而是在一大堆的旅館床鋪中流浪。對外部世界的描繪,則是走到龍山寺——信眾在寺內祈願,但對思琪而言,神明再無法解惑她的問題了。
蔡瑞珊說,《房》所描繪的情感太過真實,以至她無法很單純的將之視為一本小說來看。蔡援引自己的寫作經驗:我們需要經歷好多的傷創才能在將它轉化成文字後讓你感覺到一點痛,更別說是《房》那刻骨銘心的痛楚。而除卻苦痛,這本書又帶給我們什麼反思呢?
林奕含事實上是身為社會階級中的弱勢者,必須藉由書寫來治療自我,必須不斷反芻那樣的痛苦、最終走上絕境——在在表達了她別無選擇的悲哀。林書寫、發聲了,而社會上更多的是沒有話語權、論述能力、無從發聲的弱勢者;蔡所反思的,當我們遇到另一個弱勢者,我們是否能夠讓他們有所選擇呢?
文學之外
盧舉例《樂來樂愛你》(La La Land,2016)的 What if 橋段,說明思琪與伊紋的關係:伊紋是思琪的夢,思琪與李國華對比伊紋與毛毛,前者是苦痛的現實,後者是甘甜的夢與救贖。伊紋是思琪的西方文學母親,李國華是思琪國學傳統的文學父親——然而為什麼我們學到的永遠是中國文學裡失意的愛情,而不是西方經典反叛的憤怒?文學教育是否將我們拔牙去爪、失去自我,只能成為房思琪?
王列舉了過往自殺身亡的台灣小說家,邱妙津、黃國峻、袁哲生、李性蓁、黃宜君,其中有些人具憂鬱症史,但傾向未必就直截的表現在作品裡。林亦含的寫作環境不同於這些人,民眾能透過林的自媒體取得她第一手的論述,而這也加深了閱讀《房》時的複雜度。
王言:林的寫作透過兩個手法達到閱讀的效果。一、誠如盧提到思琪閱讀的取向,書中援引的作家與書目,全都是經典,不證自明,立刻塑造了思琪的獨特性。二、刻版人物的運用。反派必然糟糕透頂,好人則高潔無瑕,讀者較之很容易就會同情思琪與伊紋她們的境遇。
鄭回應蔡前面提到的,思琪是否沒有選擇呢?思琪非常努力的要找到自己的主體性,為了活下去、不要死掉,思琪必須愛上李國華。鄭再引述了盧所提及的,思琪閱讀的那些文學,西方或東方塑造的傳統,它們告訴你女性在愛情裡要義無反顧——「這當然是一個非常龐大的意識形態,而且可能是有問題的意識形態。」鄭說。「小說裡面這些愛讀書的女孩讀的書,是錯的、或者說是遠遠不夠的。」
「當大家在看這本小說時,會嘗試以性侵案件、加害人與受害者的角度理解。」然而這不僅僅是關於性侵的故事,是被害者愛上性侵犯的故事,《房》捕捉了背後女性性心理複雜的脈絡,對男性的描寫則略嫌不足——一如王所提到刻板人物的運用,書裡的男性角色被刻畫成握擁強權的侵害者,男性似乎被預設成潛在的強暴犯。
這也許不只是刻板的問題,而是文化與制度、結構的問題,在當今社會,性別問題還是需要被好好討論的。《房》裡有這麼一段——思琪說:「我們的家教好像什麼都有,就是沒有性教育。」媽媽則回應:性教育是給那些需要性的人。
陳以國文教師的身份,將《房》帶進了課堂作為學生的讀物。她認為站在教學者的立場上,學校是應該教這樣的小說的。伊紋在書末對怡婷說:妳可以放下、妳可以跨出去走出去。但是妳要牢牢記住,不是妳不寬容,而是這世界上,沒有人應該被這樣對待。——這是林為什麼書寫的理由,很痛,但她必須彰顯沒有人應該被這樣對待。
《房》與林的事件推波助瀾許多意識與法案的推行:教師實名制、通姦除罪化;或鄭提及的性別教育問題——它促使社會意識與反思。「作為書店店長,我想讓讀者在閱讀這些書後,能夠思考究竟你能夠為這個社會做些什麼。」
蔡說。她再回到選擇的問題,身為讀者,當我們設身處地去同理那些遭遇,我們能有什麼選擇?悲情是一時,但思考下一步我們還能選擇怎麼做,這才是最重要的。
尾聲
盧補充,在你的勞動處境,在你的文化處境,你是自己的主人還是觀光客?我們如何成為一個「人」?《房》就是這樣的質問,質問我們的體制,質問我們之間的關係——也唯有到這個討論,《房》才對我們有價值。
「對一個寫作者而言,不被暸解是很大的痛苦。」鄭說,所以就同盧說的,同理心與理解力很重要。回過頭來說,我們如何成為一個更好的讀者?
陳在發講義給學生時,也一同摘錄了林的作者介紹——出生於臺南,現居臺北。沒有什麼學經歷。所有的身分裡最習慣的是精神病患。夢想是一面寫小說,一面像大江健三郎所說的:從書呆子變成讀書人,再從讀書人變成知識份子。
「我面對的是一群學生,」陳言。「如何從書呆子變成真正能夠閱讀的人,你再加上自己的思考,成為一個所謂的知識份子。」
(本文經合作夥伴青鳥書店授權轉載,並同意 BuzzOrange 編寫導讀與修訂標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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