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挑選這篇文章】

芝加哥有所謂的「北區(白人區)」、「南區(黑人區)」,而作者搬進南區後,一住就是長達七年的時光。從一開始的恐懼,到每天因上班搭乘公車而穿梭南北、看盡貧富差距後,漸漸地有了不同的感受。你我或許恐懼的都不是其他族群本身,而是被刻板印象的恐懼所擄獲而看不見彼此的面貌。

(責任編輯:林芮緹)

文/郭乃綺本文刊載於World Journal 世界日報 之《世界周刊》)

在這棟高層公寓裡,作者度過七年歲月。(記者黃惠玲/攝影)

在這棟高層公寓裡,作者度過七年歲月。(記者黃惠玲/攝影)

在這棟門牌727號的高層公寓裡,作者度過七年歲月。(記者黃惠玲/攝影)

東60街727號,是我在芝加哥的地址,我在那裡住了將近七年,最後一年是獨居。它座落在芝加哥市區南邊,芝加哥大學的校園邊緣、芝大附屬醫院的斜對面。

跨過60街,公寓的前方是海德公園(Hyde Park),也是芝加哥大學校園,這一帶屬於芝加哥市南區。芝大校園幅員廣大,沒有圍牆,與私人民宅混合。這些民宅多數是木造屋、前庭後院、草木扶疏。

從高層公寓穿過海德公園,就是芝加哥大學校園。(記者黃惠玲/攝影)

雖然這些木屋老舊,每幢市價卻高達百萬美金上下,而且,房產經紀公司的文宣裡還提到,許多房子經過這次交易之後,下次再回到房產市場,通常是50年後,因為大多數房宅都是一代傳一代的古董房屋。

房價高,含芝大校園在內的整個社區,自然是井然有序,芝加哥警察24小時來回巡邏。知名的已故中研院院士、生化學大師廖述宗教授便是住在這一帶;他常在老屋子裡款待台灣學生,用心的提醒台灣學生「吃果子拜樹頭」的道理,要大家不要忘記我們是台灣這塊土地所孕育,將來要奉獻、要回饋。

公寓的後方,跟對街的芝大校園相差十萬八千里,是芝大學生口中的「Killing Zone」,是新聞報導中的毒窟和槍枝集散地;我們從窗戶看過警方攻堅、也看過數十個黑人與警方對峙,實境演出,既緊張又刺激。

那是棟12層樓的high rising(高樓層公寓),每層約十戶,共十二層,全棟120戶。除了我家大叔與我,和另一戶從中國湖北天門來的經濟系博士班學生夫妻,全棟都是黑人,沒有其他膚色的住戶。

2001年夏天,從華府遷來芝加哥之前,為了是否選擇住在這棟公寓,我跟大叔大吵了一架。我害怕住在整棟都是黑人的公寓,大叔責怪我種族歧視,「妳怕的不是黑人,是心裡對特定族群的刻板印象,這些刻板印象操縱妳的恐懼」。

大叔觀察到,這棟公寓的住戶,大部分是老人和家有幼兒的家庭;他相信,有老人和小孩的地方,是世界上最溫暖的地方。半信半疑之餘,我深感慚愧,決定克服這些恐懼、努力清除那些對黑人陳舊無理的刻板印象。

那些年,大叔跨過Midway Plaisance,便可上學讀書去。芝加哥南區是黑人聚集的主要區域,我上班的公司在市區北邊,是白人區,也是所謂的好區。

每天上班,我從南區出發到北區、從黑人區進入白人區。每天下班,穿過瓊樓玉宇與林藝花壇相襯的都會森林、回到蓬門蓽戶與藤蔓草叢相依的貧民沼澤。上班下班之間,穿梭在富裕與貧窮、先進與落後。

2006年,大叔畢業、到新加坡任教,我不願意放棄工作,獨居芝加哥。幾年下來,已很習慣這棟黑人公寓,加上南區惡劣的生活訓練,即使獨居,我也早已習慣了。

不過,大叔不願意我長途開車通勤,要求我把車賣了,改搭公車上班。為了讓大叔安心,也為了讓遠距離的婚姻相安無事,不要老是在越洋電話中吵吵鬧鬧,即使心不甘情不願,我還是把心愛的二手Camry賣了,改搭公車上班。

每天清晨六點,由芝大發車、開往北區的4號公車,滿滿是黑人,只有我,不是黑人。我發現,每天一起搭車的,幾乎是同一批黑人,而且看的出來,他們都是勞工階層。

他們有的穿著滿是油漆的工作服,有的帶著一頂補了又補的破帽子,有的指甲滿是黑垢,有的身上散發著濃濃的汗臭味。我是唯一的黃種人,也是唯一穿著套裝、踩著高跟鞋的乘客。

常常有乘客偷瞄我一眼,我發現時,對方就害羞地低下頭。為了讓偷瞄我的人不要再感到不安,我把高跟鞋留在辦公室,套裝放進手提帶,改穿牛仔褲和球鞋,連妝都不化了,素著一張臉出門搭車。

沒多久,就有個每天一起搭公車的老黑阿伯問我,是不是芝大的學生、是不是博士生?

我反問他,為什麼覺得我是芝大的博士生?

他說了:「Ya Oriental are smart; ya went to good school; ya all got PhD」(你們東方人都很聰明啊,都上好學校、都念博士啊!)

我笑了笑跟他說:「Nope, I ain’t PhD. I’m just like you-go to work every morning and put bread on the table」(我不是博士,我跟你一樣每天早上出門工作、好把麵包帶上餐桌)。

後來,每天上公車後,這個老黑阿伯就親切的招呼,還給我看他皮夾子裡泛黃的照片,這個是他去世十年的太太,那個是他兒子,現在在開卡車、賺很多錢,這個是他女兒,現在餐廳當女侍,是個好媽媽。

「苦行僧的世界」,20年前,我在書上讀到這麼一句話、形容芝加哥大學一帶的環境(《世界著名大學巡禮》,光華畫報雜誌社出版,1991年)。

那一帶,的確沒有一般美國大學慣有的酒吧文化、沒有電影院、沒有購物商場,連餐廳都寥寥無幾,芝大學生除了讀書,還真不知道能做什麼娛樂!生活或許單調,但,絕非苦行,那是一個有情世界!

我在2007年,離開芝加哥,毅然放棄綠卡、放棄我年少所追求的美國夢。事隔十年,還是很懷念這段在芝加哥南區生活的歲月,和我在歲月中所領受的洗禮與啟示。夢已遠,雲淡風輕,但始終難以忘懷芝加哥南區和我的黑人朋友們。

 

在這棟門牌727號的高層公寓裡,作者度過七年歲月。(記者黃惠玲/攝影)

靠近海德公園的芝加哥大學校區,出現荷槍實彈的警察,不是新鮮事。(Getty Images)

(本文經原作者 World Journal 世界日報 授權轉載,並同意 BuzzOrange 編寫導讀,原文刊載於《世界周刊》,標題為〈《中年經緯線》東60街727號〉。)

延伸閱讀:

台灣族群偏見「理所當然」存在於社會?這比美國種族歧視還可怕
天朝自居的中華文化史觀,害我們從小就養成種族歧視的習慣
罵韓國是狗,嫌緬甸落後,台灣球迷的種族歧視只會拉低球賽水準

當傳統市場成為精神異常者的避風港──我在「異人」的故事中看到台灣社會的無知
那一年我隔壁住著私娼大姊──我才知道,每一位「阿霞」都有不為人知的故事
從海倫清桃說謊看台灣人心態:批評別人很容易,但承認自己心底的歧視很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