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有九百萬兒童還不滿五歲就夭折,大部分是南亞和撒哈拉沙漠以南非洲的貧苦兒童,其中每五個人就約有一名是死於腹瀉。開發與發送輪狀病毒疫苗正努力進行,這種病毒是許多(儘管不是全部)腹瀉病例的成因。
但是,三種「神奇藥物」可能已經救了好多兒童一命:淨水用的含氯漂白劑,以及鹽和糖這兩種口服脫水補充液的主要成分。只要花 100 塊錢買家庭用的氯便可以防止三十二起腹瀉的病例。脫水是腹瀉致死的主要病因,而便宜到幾乎免費的口服補液鹽,則是預防的絕佳辦法。
然而氯和口服脫水補充液都未獲得大量使用,幸好有國際人口服務組織(Population Service International, PSI)在尚比亞的努力,以補貼價格在全球銷售氯,不僅讓氯變便宜,也逐漸普及。800 克瓦查(kwachas,約 0.18 美元),在尚比亞可以買到足夠六口之家淨水用的漂白劑,避免由飲水傳染的腹瀉。不過,只有 10% 的家庭使用。根據聯合國兒童基金會(United Nations Children’s Fund, UNICEF)的統計,在印度,得了腹瀉的五歲以下兒童,只有三分之一服用口服脫水補充液。為什麼我們每年讓一百五十萬名兒童死於腹瀉呢?這種疾病可以事先預防,也可用開水,糖,和鹽來治療啊?
漂白劑和口服脫水補充液並非特例。還有其他「低垂的果實」可以用來改善健康,同時拯救許多性命。這些簡單且便宜的技術,如果使用得當,可以節省許多資源(無論是額外的工作日、使用較少的抗生素、強壯的身體等等)。除了可以拯救性命,他們的成本也可以回收。但這麼多的果實都沒人摘取,原因不在於人們不重視健康。他們非常重視,而且投入大量的資源。只不過他們把錢花在其他地方:花費在非必要的抗生素,還有回天乏術才進行的外科手術。為什麼會這樣子呢?
- 健康狀況的陷阱
我們在印尼的村莊遇到了 Ibu Emptat 太太,她的工作是編織籃子。第一次遇見她(二○○八年夏天)的幾年之前,她的丈夫視力出了問題,無法繼續工作。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只好向當地的錢莊借錢,一開始借了 10 萬盧比(18.75 美元)來支付醫藥費,以便讓丈夫能恢復工作,另外又借了 30 萬盧比(約 56 美元),支付丈夫在生病無法工作時的伙食費(她有七個小孩,其中有三個仍與他們生活在一起)。每個月他們要付出借款金額的 10% 作為利息。後來他們有幾期的利息拖延未付,當我們碰面時,她的債務已經激增到 100 萬盧比(187 美元),債主威脅說要把他們的所有家當搬走。
更糟的是,其中一個兒子最近被診斷出得了嚴重的氣喘病。而家裡已經債臺高築,她買不起藥給他治病。在我們訪問期間,他一直坐在旁邊,每幾分鐘就咳一次;他已經無法正常去學校上課。看起來,這戶人家已經掉進標準的貧窮陷阱,父親的病拖累全家,而小孩的病也一直拖著,正因為病情太重無法接受適當的教育,他的未來籠罩著貧窮的陰影。
健康狀況顯然是各種陷阱的潛在源頭。舉例來說,生活在對身體有害的環境裡,工人可能缺好多天的班;小孩因為經常生病,在學校裡無法把書唸好;而在這種環境分娩的母親,也可能生出體弱多病的下一代。這些情況,每一種都有可能把眼前的不幸,轉變成未來的貧窮。
如果事情就是這樣,好消息在於可能只需我們拉一把,讓一代人在健康的環境裡成長、工作,就能使陷阱鬆動。舉個例,這世上有些國家窮人不少,甚至可說是整個國家都很窮,困在健康狀況的貧窮陷阱。他最喜歡以瘧疾為例:國內有大量人口感染瘧疾的國家都很貧窮(例如象牙海岸、尚比亞等國家有五成甚至更多的人口感染瘧疾,平均來說,人均所得只有那些無人感染瘧疾國家的三分之一)。人愈貧窮就愈難採取防範瘧疾的措施,反過來這又讓他們繼續深陷貧窮。懷疑論者很快就指出,我們並不清楚傳染瘧疾的國家是如假設的因為瘧疾才變得貧窮,又或是他們對瘧疾無能為力其實是政府治理不善的指標。如果答案是後者,只要治理依然無力,單純杜絕瘧疾能做到的還是有限。
證據會支持積極論者或是懷疑論者的說法?許多人都曾經研究各國成功根除瘧疾的計畫。每份研究比較該國瘧疾高流行區和低流行區,查出在計畫之前和之後出生的兒童有何不同?各個研究都發現,以生命成就(如教育和所得)為例,瘧疾肆虐的地區,在計畫推出後出生的兒童,追上了在低發病率地區出生的兒童。這強烈表示,根除瘧疾確實達到了降低長期貧窮之效,即使效果不那麼接近 Sachs 所敘述的情況:針對美國南部(該處在一九五一年前仍有瘧疾)以及另外幾個拉丁美洲的國家根除瘧疾計畫所做的研究顯示,成長過程中未感染瘧疾的兒童,跟感染這種疾病的兒童相比,終其一生每年的所得要高出 50%。質化研究類似的結果也出現在印度、巴拉圭,以及斯里蘭卡,儘管各國的所得高低各不相同。
此一結果表示對防治瘧疾的投資,金錢回報出奇地高。以肯亞為例,一頂用長效殺蟲劑處理過的蚊帳,按購買力平價換算,最多約 14 美元,大約可用五年。保守地說,一位肯亞兒童從出生到二歲期間,如果都睡在處理過的蚊帳裡,跟沒睡在這種蚊帳的兒童相比,得到瘧疾的風險要少 30%。而在肯亞,一位成年人平均年收入約 590 美元。所以在肯亞,如果瘧疾的確會減少 50% 的收入,一樁 14 美元的投資,會讓原來因為沒有蚊帳而感染瘧疾的三成人口,所得增加 295 美元。兒童一輩子的成年工作生涯之中,平均每年的回報是 88 美元,足以讓父母為他們的子女買一輩子的蚊帳,而且還綽綽有餘。
- 未充分利用的奇蹟
窮人陷在健康狀況所引起的貧窮陷阱,而金錢可以幫助他們脫困,只不過這個理論有個缺陷。其中有些技術非常便宜,即使是窮人也負擔得起。舉例來說,餵母乳一毛錢都不用花,但是全世界只有不到 40% 的嬰兒是如世界衛生組織的建議,純餵母乳到六個月大。
水是另一個好例子:輸送自來水到家庭(結合汙水處理),每個月要支付 190 盧比,一年就是 2,280 盧比,如我們所見,以購買力來說,就等於 30 萬的尚比亞克瓦查幣。尚比亞的貧苦村民很可能付擔不起,但只要不到這個金額的 2%,一個尚比亞六口之家的家庭就能買到足夠的氯漂白劑,淨化他們整年要喝的飲用水:一瓶 Chlorin(國際人口服務組織發送的氯)價值 800 克瓦查幣(0.18 美元),可用一個月。這能使幼童腹瀉減少 48%。15 尚比亞的人民了解氯的好處,被問到什麼可以清潔飲用水時,98% 的人會提到 Chlorin。
雖然尚比亞是個非常窮的國家,但是 800 克瓦查幣買一瓶用一個月並不算是大錢,一般家庭每個禮拜要花 4,800 克瓦查幣(1.1 美元)購買烹飪用油。不過實際上只有 10% 的人用漂白劑來處理他們的用水。實驗的時候,我們送優惠券給一些家庭,讓他們能以 700 克瓦查幣(0.16 美元)一瓶的價錢買到 Chlorin,但只有約 50% 的人想買。16 當價格降到 300 克瓦查幣(0.07 美元),想買的人快速升高,但即使能以較低的價錢購買,顯然還是有四分之一的人不買。
窮人對蚊帳的需求也很低。以肯亞為例,哈佛公共衛生學院助理教授 Jessica Cohen 與史丹佛大學經濟學系助理教授 Pascaline Dupas 設立一個名為「一起對抗瘧疾」(TAMTAM,Together Against Malaria)的非政府組織,然後在肯亞的產前診所發送免費蚊帳。有時候,國際人口服務組織也在相同的診所分配有補助但不是免費的蚊帳。Cohen 與 Dupas 想知道自己的機構是否還有存在的必要性,因此安排了一個簡單的試驗:隨機選擇一些診所,在不同的診所以不同的價錢供應蚊帳,價錢從免費到國際人口服務組織補助一部分。
他們發現買不買蚊帳與價格非常有關。免費的蚊帳幾乎每個人都帶一頂回家。如果以國際人口服務組織的價錢(0.75 美元)來賣,蚊帳的需求降到接近於零。Dupas 在不同市集重複這個試驗,但是讓人們有時間回家籌錢(不用當場購買),就會有更多人願意以國際人口服務組織的價錢購買,然而當他們一路把價錢降低到零,需求還是會提升好幾倍。
更令人困擾的是,蚊帳需求雖然深受價格影響,但卻和所得不大有關。我們在前面談過,購買蚊帳降低染上瘧疾的風險,可能提高實際年平均所得 15%。增加 15% 所得遠比一頂蚊帳的價錢要高出得多,但財富增加 15% 的人購買蚊帳的機率只比其他人多 5%。換言之,我們根本就無法確定下一代會睡在蚊帳裡,發一次免費的蚊帳,只讓下一代睡在蚊帳裡的人數從 47% 增加到 52% ,這樣並無法根除瘧疾。
需求不足突顯的可能是健康問題的基本困境:脫離貧窮陷阱的梯子的確存在,但不一定擺在正確的地方,人們似乎不知道該如何爬上它,甚至沒有想要這麼做。
- 渴望更健康
儘管對健康都有很大的潛在幫助,但窮人似乎不想把過多金錢或時間犧牲在乾淨的水、蚊帳,甚至也不想取得驅蟲藥丸或是添加維他命的麵粉,這是不是表示他們不在意自己的健康呢?證據顯示並非如此。當被問到最近一個月內,是否有感到「煩惱、緊張、焦急」,烏代浦的鄉村和南非的城市,大約有四分之一的窮人回答「是」。這個數字比美國高出許多,而他們最主要的壓力來源便是自己或親人的健康問題(在烏代浦最高是 44%)。在十八個國家的資料庫中,有好幾個國家的貧民花費大筆金額在醫療保健。印度農村的赤貧家庭平均把每月預算的 6% 使用在醫療,而在巴基斯坦、巴拿馬以及尼加拉瓜等國,則在 3%~5% 之間。
在多數國家裡,四分之一以上的家庭受訪前一個月至少看過一次醫生。健康問題也讓窮人付出大把鈔票:在烏代浦的貧戶之中,8% 的家庭在前一個月付出超過 5,000 盧比,大約是 228 塊美金,這是一般家庭人均每月預算的十倍,還有一些家庭(花費最多的前 1%)的支出是一般家庭人均每月預算的二十六倍。一旦身體健康出了嚴重的狀況,貧戶的做法是削減開支,變賣財產,或是像 Ibu Emptat 一樣借高利貸:我們在烏代浦訪問過的家庭中,每三戶就有一戶目前在償還過去為了看醫生而借的錢,而債主大部分都是錢莊,利率很高:標準利率是月息 3%(年息 42%)。
- 錢沒花在刀口上
因此問題不在於窮人為健康付出多少錢,而是用在哪,錢通常都用在昂貴的治療,而非比較便宜的預防。為了降低看病的負擔,不少開發中國家都建制一套病情評估分流制度(triage system),民眾絕對負擔得起(通常免費)的基本治療會在住處附近供貧民使用。距離最近的中心通常沒有醫生,但有受過訓練的職員可以處理簡單的狀況,要是檢查出更嚴重的病情,就會把病人送往下一級醫院。由於缺乏人力,這套制度在有些國家非常吃緊,然而在許多國家(例如印度),都有這些設施,各種職務也有配置相關人員。即使像烏代浦這樣偏遠、人煙稀少的地區,每個家庭只須走上一英哩半,就可找到醫療站,內有受過訓練的護士。然而我們蒐集到的資料卻顯示這套制度形同虛設。窮人基本上不使用免費的公共醫療系統。在我們訪問的赤貧家庭之中,大人平均每兩個月看一次病,其中到公立機構的不到四分之一,到私人診所的超過二分之一,其餘則是求助傳統的治療師──巫醫(bhopas),由他們驅除惡靈。
烏代浦的窮人似乎選擇事倍功半的方法:寧願治療,不做預防,其次,寧願找私人醫生治療,也不到政府免費提供、受過訓練的醫生和護士那看病。如果私人醫生比較優秀那還有道理,但情形看起來並非如此:只有大約超過一半的私人「醫生」持有醫學院的學位(這還包括了非傳統學位,像是阿育吠陀醫學科學學士〔Bachelor of Ayurvedic Medical Science, BAMS〕,以及尤那尼醫學科學學士〔Bachelor of Unani Medical Science, BUMS〕),還有三分之一根本沒讀過大學。如果我們觀察也會看診的「醫生助手」,情況就更加悽慘:他們之中有三分之二未持有正式的醫療證照。
以本地話來說,這些不符資格的醫生叫「孟加拉醫生」(Bengali Doctors),因為印度其中一所醫學院最早設在孟加拉(Bengal),而孟加拉的醫生越過印度北部找地方開業。這個傳統延續了下來,他們還是出現在村裡,帶著聽診器以及一袋標準的藥物,就像孟加拉醫生一樣設點行醫,也不管他是否真來自孟加拉。我們的受訪者解釋他如何成為醫生:「我從高中畢業後找不到工作,就在那時我決定開間診所。」他很客氣地把高中的畢業證書拿給我們看,他修過地理學、心理學,以及古印度語言──梵語(Sanskrit)。孟加拉醫生不是農村才有的現象。在德里(Delhi)的貧民窟,調查發現只有 34% 的「醫生」擁有正式的醫學學位。
當然,學位不表示能力:這些醫生或許很懂得治療小病,其他疑難雜症就轉到真正的醫院。另一位受訪的孟加拉醫生(他真的來自孟加拉)則是非常清楚自己能力的極限。他開的藥包括泰諾(Tylenol)之類的止痛藥撲熱息痛(Paracetamols),還有抗瘧疾的藥物。若是抗生素管用,他或許也會開。如果看起來是自己解決不了的疾病,他會告訴病人到初級醫院(Primary Health Center, PHC)或到私人醫院去就醫。
不幸的是,這種自我認知並不普遍。世界銀行兩位經濟學家 Jishnu Das 和 Jeff Hammer 打算瞭解德里市區醫生的醫療知識,他們先挑出各類醫生(公家的和私人的,合格的和不合格),然後給每個人出五道問診的「模擬問題」。舉例來說,如果有位腹瀉的兒童來看病,標準的看病程序是醫生要先問幾個問題,確定小孩是不是發高燒或嘔吐,如果都沒有,就可以排除更嚴重的狀況,然後開出口服脫水補充液。另一個模擬問題是有位孕婦前來求醫,她有明顯的妊娠毒血症症狀(preeclampsia),由於有性命危險必須馬上轉往醫院診治。把醫生的答案和問診的問題,拿來跟「理想」的問題與答案做比較,即可形成每位醫生能力的指標。受試醫生的平均能力低得離譜。即使是最好的醫生(前 20%),該問的問題也問不到一半,至於最差的(後 20%)只問了六分之一。而且醫師專家小組評估這些醫生的治療方式,多半都是害處大於益處。不合格的私人醫生,特別是那些在貧困地區開業的醫生,顯然是最差的醫生。合格的私人醫生最好。公家醫生介於兩者中間。
他們犯錯的模式非常清楚:醫生容易漏診,也常常用藥過量。我們在烏代浦所做的健康調查發現,病人到私人醫院看病,打針的機會佔 66%,打點滴的機會佔 12%,檢查則只有 3%。腹瀉,發燒,嘔吐通常服用抗生素或是類固醇,或者兩者兼用就可以,卻常常是打針治療。
大多數情形下,打針不僅多餘,甚至有潛在的危險。首先是針頭消毒的問題。我們的幾個朋友過去在德里郊區的小村莊辦了一所小學,當地有個醫生,不確定他是否持有證照,但是看診人數絡繹不絕。這家診所外有個大桶,經常裝著水,桶子上裝了一個小水龍頭。每看完一個病人之後,醫生便走出來,讓人看見他用桶裡的水清洗針頭,表現自己細心的一面。我們不清楚他的注射針筒是不是真的造成傳染,不過在烏代浦的醫生之間流傳著一個故事,某位醫生因為重複使用同一支未消毒的針頭,造成整個村莊感染 B 型肝炎。
亂用抗生素會增加抗藥性菌株出現的可能性。由於不少醫生喜歡替病人省錢,療程比標準的治療還短,此時細菌抗藥的情況特別容易出現。環顧開發中國家,我們可以看見抗生素耐藥性的增加。同樣地,錯誤的劑量,加上病人不願配合,造成瘧疾的主流治療方式產生有抗藥性的寄生蟲,引發非洲幾個國家的公共衛生災禍。濫用類固醇的後果則是更加嚴重。本研究四十歲或年紀更大的研究人員,只要對印度這類國家的窮人做過調查,一定都還記得,有些受訪者看起來比自己還老,實際上卻比自己年輕,他們為此感到非常驚訝。造成未老先衰有不少原因,但使用類固醇絕對是其中之一,它不僅使人顯老,也減少人的壽命。然而因為類固醇可以馬上讓病人通體舒暢,只要不告訴她藥物副作用,她通常就心滿意足的回家了。
(本文為《群學出版》授權刊載,作者: 阿比吉特‧班納吉, 艾絲特‧杜芙若 書名:窮人的經濟學:如何終結貧窮?,圖片來源:Arsenie Coseac,CClicense 非經允許,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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