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有自己的個性,黃國昌小時候也過得非常辛苦,他個性非常堅毅。」
時代力量新任黨主席邱顯智終究無法迴避,被拿來與「閃電辭黨主席」的黃國昌做比較,相較於「戰神」的有稜有角、難擺平黨內分歧意見,擁著「人權律師」巨大招牌的邱顯智,似乎「圓融」許多;但光靠「同理心」,就能帶領一個政黨突破大黨夾殺嗎?
每次講起當事人,邱顯智就語帶哽咽。總是為弱勢免費辯護,這樣一個感情豐富又正義感外溢的性格,在政治路上如何突圍?
邱顯智的「非典型」:從人權律師到時代力量黨主席
「洪爸爸來找我之後,我第一句話就是『不用錢,我會幫你』,洪爸說洪仲丘暑假在家,都在噴農藥、拔草、施肥、摘葡萄,剛好我也是,農家子弟去軍中被欺負,我可以感同身受。」
邱顯智不只是洪仲丘的「義務律師」,更幫鄭性澤案、關廠工人和太陽花學運打「免費官司」,有人曾形容他是個「濫情」的律師,但他總說:「我們當然知道顧立雄律師很貴,但我知道他很關心《軍審法》,所以我跟顧律師說,我都沒收錢,你要不要加入?」
直白、直搗問題核心與助人執念,總結這位德國海德堡大學博士候選人的人格特質,但其實這位嘉義農家子弟,本來是「憨慢講話的」,直到高中時期被啟蒙,看了電影《以父之名》中的律師,幫素不相識的人洗刷冤屈,感動不已,「律師是為維護人性尊嚴,而必須存在的反抗者」,那一刻,他才把律師訂為人生目標。
而奇妙的事,20年後,他的故事被金馬獎導演蘇哲賢拍成電影《進擊之路》,他成了那位感動其他人的俠士律師。
《和平協議》無法拘束獨裁者野心!邱顯智宣示以「人權」領導時力
「很多中國律師來台灣包場看《進擊之路》,然後約我吃飯,我們在台灣做的事,跟他們在中國做的事,本質上沒兩樣,有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回憶兩年前聚會,邱顯智語帶惆悵,因為即便互相尊重、彼此理解,中國維權律師最後卻因為幫助弱勢爭取利益,被中國政府「消失」,和邱顯智有著迥然不同的下場。
所以,他不斷強調:「『獨裁體制』是完全不能被接受的,吳敦義提出簽署《兩岸和平協議》是與虎謀皮,這沒辦法拘束獨裁者的野心,『人權』始終是最重要的關鍵。」
宣示在黨主席任內,要繼續以「人權」為核心來領導,邱顯智認為,只有兩個民主國家才不會打仗,所以「促進中國民主化」至關重要,「即便我們是為了自己的安全」,「但人權不管是在台灣,或是在世界每個角落,都是應該要被重視的核心價值」。
「當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率先提出『兩岸一家親』的語彙,而我們也用這個語彙,就 會容易讓人覺得在『附和他的主張』」,三句不離時力創黨目標「追求台灣國家地位的正常化」,邱顯智對台北市長柯文哲「兩岸一家親」立場,更絲毫沒有讓步空間,他表明不會找柯文哲站台;相反的,堅持走自己的路、取得選民信賴。
然而,眼前問題就在,這份「堅持」一直存在內部分歧,甚至在立法戰場上,浮現激進派和溫和派的拉扯,還要面對民進黨夾殺。
時代力量的下一步:切割柯文哲,撕掉小綠標籤?
「時代力量就像一台摩托車要和兩台汽車比賽,終點就是2020年1月,但就算是騎車追垃圾車、站路口也都選下去。」
參選過新竹立委、對戰過民進黨資深立委柯建銘,邱顯智體悟「好的候選人」在選區中的重要性,就算輸了,也還是有基本選票,證明「好人才」持續累積、不怕選民看不到,「這對國、民兩黨來講不是,它們有很多包袱存在,所以推的都是老面孔」。
就是這股「眾志成城」,讓時代力量走過四個年頭,歷經中央、地方兩次選舉,寫下5名立委和16名地方議員的亮麗「帳面數字」,但少了太陽花政治動能的2020,邱顯智如何「不戰」,而是「融出」下一個新世代?來看《報橘》精彩專訪。
採訪:《報橘》社長戴季全 文字:黃彩玲
「基本上,不存在『小綠』的問題,對我來講,就是要訴諸理念。我比較期待的是,台灣可以真的走向『多黨制』,至少是有別於藍綠的第三勢力,這樣的好處在於,它的競爭會比較激烈。」
戴季全(《報橘》社長戴季全,以下簡稱「戴」):一般大家都說「時力是小綠」,時力跟民進黨的異同是什麼?
邱顯智(時代力量黨主席,以下簡稱「邱」):季全也是新竹人,應該非常清楚,2015年的時候,我們在新竹市長的選舉,面對國民黨的鄭正鈐跟民進黨的柯建銘總召,我在那場選舉裡非常辛苦,但是我們還是堅持到最後,所以基本上不存在「小綠」的問題,對我來講,你就是要訴諸理念。
在那麼選戰裡面,雖然我們落敗,但我們得到3萬6千張的選票。當時各式各樣的民調看起來,我們都是落後的,但是這些選民還是願意把票投給一個一歲的政黨,即便沒有幾塊看板,但代表還是有一群堅實、支持你的選民存在。所以,到了2016年,我們在新竹成立第一個「時代力量的地方黨部」,然後兩年之後,2018年我們有一個「投七中六」的成績(編按:時力在新竹苗栗地區,提名7位候選人,最後6位順利當選),這代表的是,支持你的獨立選民,事實上是存在的。
從11月24日(投票日)之後,我覺得一些民調也顯示,時力的支持度也穩定上升,許多人也對時力有些期待,所以我覺得「穩定支持的選民結構」是存在的。
戴:我問一個比較具體的政治價值選擇,民進黨跟時代力量除了主權部分,都是追求「國家正常化」是比較接近的以外,其他看起來像婚姻平權、勞權,是不是有比較大的差異?
邱:對,還是有比較大的一些差異。
譬如說,在《勞基法》修惡的時候(編按:修法後的條文將在107年3月1日上路),像同婚、東奧正名(編按:「東京奧運台灣正名」公投案)等等之類的,這在歐洲也常見,在相同的政治光譜下,存在兩個在這個相同光譜下、互相競爭的政黨。譬如說,德國的社民黨跟綠黨的關係,是在中間偏左的政黨;然後中間偏右也有基督教民主聯盟、自由民主黨,同一個政治光譜上,還是有好幾個不同的政黨,這應該是常態。
而在選舉的時候,這些政黨維持一種競爭關係,但是選後,這些政黨也有可能、包括聯合內閣、互相合作,所以這個應該是一個常態。
我在德國待了滿長一段時間,我比較期待的是,台灣可以真的走向「多黨制」,至少是三黨,就是有別於藍綠的第三勢力,因為這樣的好處在於,它的競爭會比較激烈,不會像我們在地方選舉,在苗栗有議員已經當選十幾屆,嚇死人,(戴:一屆四年,已經十幾屆了),他已經做議員40年了。地方政治這樣的結構,當然很讓年輕人失望,覺得這滴水不漏、永遠沒有機會,所以我們在苗栗提兩個候選人出去,每個人都在笑我們:「你騎腳踏車在追垃圾車,這樣你怎麼可能會選上?」「你是來打知名度的嗎?」
2018年的選戰,時力有做兩波很重要的文宣。一波就是把國民黨跟民進黨,他們地方議員涉案的這些人,把他公佈出來,有的是貪污的、有的是賄選、有的是當選無效等等,這個表列出來;事實上,如果你生活在台灣就會知道,常常都會這樣,議員詐領補助款、詐領各式各樣津貼,然後有賄選的,各種稀奇古怪的問題。
第二波就是無黨籍的,無黨籍更多,甚至有現任的民代殺人、犯殺人案,表示說台灣政治的狀況確實不好,所以才會有越來越多的選民,很期待新興的第三勢力,包括時代力量,包括社民黨,包括連在新北、台北,包括台中的「歐巴桑聯盟」(編按:是一群台灣媽媽於2017年12月18日成立的政治組織,並投入2018全國直轄市議員及縣市議員選舉),那個選票、得到的票數都非常驚人。
戴:這樣看起來,婚姻平權跟勞權都是比較偏「人權」範疇,除了人權跟主權、國家正常化的路線以外,時代力量的經濟政策是什麼?
邱:你說的沒有錯,產業政策跟經濟政策,這個是非常重要的。
我有個(法律案件)當事人叫鄭秀玲老師,她是台大經濟系教授,她因為邱毅毀謗她(編按:前立委邱毅上節目,指鄭秀玲是浩鼎生技大股東鄭秀珍胞姊,稱「鄭秀珍的姊姊鄭秀玲,也是小英基金會的啊,也是反服貿的懶人包的製作人」,邱一審被依《誹謗罪》判刑3月,但後來高院改判邱毅無罪,鄭秀玲得知判決結果後聲明「令人遺憾」),我就擔任她律師、去告邱毅,這案件到二審,這過程之中大概一兩年,我常常在庭外跟她聊天,她是產業經濟學家,她一直跟我講說:「產業經濟非常非常重要,你一定要關注這個部分、去了解,然後跟一些實務家、企業去談要怎麼發展台灣的產業經濟。」我自己是覺得很感動,也覺得感同深受。
我在嘉義鄉下長大,大家的經濟狀況不是說很好,有工作這件事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事情,不然就沒飯吃、餓肚子,那餓肚子、小孩怎麼照顧,所以我在德國的時候,就常覺得:「天呀!為什麼德國的產業那麼強?就是那種「電鋸(steal)」,連那種做電鋸的、甚至在全家便利商店的咖啡機 WMF(編按:德國在地不鏽鋼廠商),我在全家買咖啡看到那台機器,我就覺得非常感動,那就是德國製的咖啡機,而且是在我讀書的海德堡、Bundaberg那一幫出產的。
這是一個堅實的產業,或者是很堅實的產業鍊,整個國家的出口是非常暢旺的,漢堡的出口幾乎是全世界數一數二,尤其在全球化經濟之下,它的東西是非常有經濟利益,整個國家給我的感覺就是很富裕,過了比較好的生活,而且還滿平等的。
戴:但是,經濟或產業政策這塊,是不是目前時力相對比較弱的?
邱:我覺得之後我可能要跟我們智庫一起討論,去拜訪一些產業界人士,或是包括像鄭秀玲老師的經濟學家,然後真的去提出我們在這個選戰裡面的產業政策。
「作為一個小黨,也做一個負責任的小黨,要能關照到社會各個層面。而首先,我們必須要去處裡、解決『年輕人的問題』。」
戴:所以這會是今年選戰,時代力量的主題?
邱:當然呀!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主軸,如果沒有產業,基本上你整個經濟、或者是勞工的生活,或者說,就業率是沒辦法提升,所以作為一個小黨,也要作一個負責任的小黨,就是要能關照到社會各個層面,然後(去想)怎麼做才是對台灣最好。
因為我是執業律師,常常會有讓我很驚訝、很驚豔的感受接觸。譬如說,有一次我去竹山(編按:新竹北區)我當事人家,我當事人住在一個三合院,結果吃飯吃一吃之後,我當事人就跟說:「我帶你去我的工廠看一下」,我想說「你怎麼會有工廠」,他說「有,我有工廠」,結果後面一看,原來他在做球棒,他在做給大聯盟的球員,(戴:鋁製的,還是木製的?)木製的球棒。然後,就是一個球棒工廠,這個阿伯除了外銷到全世界各地、銷量非常大之外,他還告訴我:「律師,我最近很無聊,我開始在研究怎麼做餅乾」,所以他也愛做餅乾、做蛋捲,最後他一直堅持要送我兩隻球棒,我只好收下了,放在我的車子裡面(笑)。
台灣人的創意跟勤勞的精神,那個是很值得驕傲的,創造所謂的「台灣經濟奇蹟」,所以,要怎麼去幫助更多中小企業主,或是這些產業,是很重大的課題。
之前,我們智庫很著墨在「如何降低年輕人創業的成本跟門檻」。我自己也算是創業者。民國100年的時候,我在我同學家的神明廳創業;因為他阿嬤已經過世三年,他說他阿嬤已經不在世上了,所以他家的神明廳要給我用,一個月收費一萬塊,然後我就開始律師執業。在這過程之中,雖然是 One-man Company(一人公司),但也會遇到很多很多的問題,怎麼樣讓年輕人更容易創業,我覺得這是時代力量未來很重要的任務。
戴:剛剛主席有提到智庫,那其他內政相關政策的擬定優先順序呢?政策形塑的流程跟機制是什麼?
邱:我們有一個智庫,我們也有黨團,在過去這幾年來,我們的黨團也推出非常多重要的法案。
我覺得是這樣子,首先,我們必須要去處裡、解決「年輕人的問題」。以我自己為例,即便我是新竹的一個執業律師,到現在我也都還沒買房子,因為房價高不可攀,在新竹或都市裡生活的年輕人,找不到工作, 然後因為房價高不可攀,也不敢買房子、也不敢結婚、不敢生小孩,延伸出很多家庭問題,要怎麼照顧,像兒虐的問題擔心的要死,我去上班的時候,我小孩在托育中心,會不會受到虐待,安全的問題等等之類的。
同樣的情況,在德國基本上非常清楚,「炒作房地產」是一個不被允許的行為,甚至有可能觸犯刑法。德國40%的人都是租房子,房租也不是你任意可以調漲,像我在那邊住了六、七年,我房租沒什麼調漲,社會住宅更不用講,我認識的朋友、學生,也可以去申請住在社會住宅,我去同學在海德堡的房子,要跟他一起去喝啤酒的時候,我嚇到,(德國)給學生住的社會住宅也是「兩房一廳」,好大,好想打他(笑)!怎麼可以住到那麼好的房子,德國各方面住宅政策(對年輕人)是非常友善的。
我覺得(在台灣)很不合理的,是年輕人必須要花費這麼多錢去買房子。我的堂弟在一個科技公司上班,他說他加班狀況很嚴重,老闆、主管一直鼓勵他買房子, 因為房子買下去之後,你就要貸款,貸款之後,你就會乖乖加班了,這不對!在這過程之中,不管你從鄉村來,或是你從你的原生家庭來,你來上班,你就開始買房子、你就背負房貸,這個是一個社會上非常嚴重的問題,這也是時代力量要很努力解決的問題。
「2015年或2018年時代力量的選戰,如果沒有網路的話,是根本沒辦法做的。而且對時代力量來講,『好的人選』我們沒有什麼好考慮的,馬上就提名他。」
戴:看起來,你跟前主席黃國昌的性格跟領導風格,會截然不同?
邱: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個性,黃國昌小時候也過得非常辛苦,所以他的個性應該說是非常堅毅。
我在「洪仲丘案」或是「關廠工人案」的經驗,我做事情希望盡量能夠呼朋引伴,找更多人來,因為「關廠工人案」一開始只有5個律師,到最後這團有57個律師,洪案基本上也是一樣,洪爸爸來找我之後,我第一句話就是我決定要接。我接的原因是,他說洪仲丘暑假在家都在噴農藥、拔草、施肥、摘葡萄,剛好我暑假在家,就是在噴農藥、拔草、施肥、摘龍眼,(戴:還有烘龍眼乾),對,烘龍眼乾,所以基本上,洪爸爸跟我講說一個農家子弟去軍中,然後他怎麽被欺負,我可以感同身受。所以我第一句話是跟他說「不用錢、我會幫忙你」。
第二件事,我跟他說「我會找更多人來」,我如果不要收錢,我再去找其他律師,他們就不好意思收,類似這樣的概念(笑);所以我就打電話給顧立雄律師,我們當然知道顧立雄很貴,但是我知道顧律師很關心《軍審法》、軍事審判制度,「顧律師,我現在有個案件,然後他需要幫忙,但是我都沒有收他的錢唷,那你要不要加入?」顧律師就說好。不然,我根本沒有錢可以給他,這是我的策略之一,我覺得就是「眾志成城」。
戴:可是你現在接時代力量黨主席,你還在用這個方式經營嗎?
邱:沒錯!接黨主席也是一樣運用這樣的策略,能夠把更多人的力量找來。
譬如說,去吸引更多優秀的人才,投入到立委的選區裡面,就國民兩黨來講,我的譬喻就是,你騎摩托車出現,結果你往左右一看、兩台汽車在這裡,然後你就說:「預備起」,然後我們開始跑,終點就是2020的1月。
你當然有很多劣勢,譬如說,你的資源比較不足、你是騎摩托車的;但是同樣的,你有你的優勢,你的優勢是什麼?這非常清楚,在一個選區裡面最重要的就是「候選人」,是不是有一個好的人選,對時代力量來講,「好的人選」我們沒有什麼好考慮的,馬上就提名他,但是對國、民兩黨來講不是,它基本上還是有很多包袱存在,所以你會看到,國民黨現在的立委補選,它推出的候選人都是老面孔,而且可能從政資歷,已經落選好幾次,但還是這些人在選,那國民黨有沒年輕世代?也有呀!那同樣的,民進黨也面對這樣的問題,所以基本上相較於國民兩黨,我們在尋找人才、優秀人才,然後投入選戰,應該是比較有優勢的。
戴:全台灣73個選區,你已經開始有找立委候選人的策略了嗎?
邱:事實上是有,但我們三月會組「選對會」(編按:選舉對策委員會),組了選對會之後,再做精細的討論。
譬如說,在一些我們比較優勢的選區,像是新竹市,這我們一定會推人選,因為上次2016年的時候,新竹市是我們在全台灣「政黨票最高」的區域,這個城市的「平均年齡」是37歲,整個平均年齡是非常年輕的,在這些我們覺得有勝算的,或我們覺得適合發展的選區,我們就會優先提名。
這個要在三月組成選對會之後,再來討論人選問題,我們第一步一定是「廣提人選」,作為一個開放政黨,一定是廣提人選。
戴:除了選對會的部分,黨務跟組織架構呢?像民進黨在農曆年後,有提出完整的組織架構,看起來功能更具體、更細分、更扁平化。您目前對時代力量的黨務架構,有沒有什麼調整,或是策略上的想法?
邱:3月1日之後,我們也必須要思考組「戰鬥團隊」,特別是關注到青年以及政策時,這是非常重要的,這樣比較有足夠縱深,當前線的立法委員的候選人在作戰時,黨可以提供源源不絕的資源。
我為什麼要講這個?因為我非常感同身受。2015年,我在選立委(編按:邱顯智選新竹立委)選戰時,實在是太心酸了,我的幕僚是十個清、交大的學生(編按:新竹清華大學與交通大學),沒有一個人會開車,所以出發都是我開車、載著所有幕僚,這是2015年、時代力量未滿一歲的狀況,一邊打選戰、一邊這十個人還要生產出政策,每個人都快瘋掉,非常非常辛苦。
三、四年後的現在,我們黨中央開始有一些份工部門,開始有更多人力可以去支援、去做政策,當然比起在2015年的時候,狀況會好非常多。
戴:您剛剛講青年政策的部分,時代力量的政策越來越成熟具體。就您的觀察,歐洲這幾年陸續出現很多高度使用網路技術,或網路生態的政黨,像海盜黨,或是像法國也都有,這次時代力量的決策委員選舉,也是用「線上投票」,您的黨務組織改組會有「網路部」嗎?或是,你怎麼看這股趨勢?
邱:這確實可以思考。2015年或2018年時代力量的選戰,如果沒有網路的話,是根本沒辦法做的,因為傳統政黨可以掛很多面看板,時代力量作為一個沒有什麼資源的政黨,網路是我們很重要的工具。
譬如說,我們在竹南(苗栗)後龍造橋,只有一面看板。那間西服店叫做「大來西服店」,我們有一面看板掛在店門上方,叫做「宋國鼎」(編按:37歲,中正大學法研所碩士畢業、執業律師,當選2018苗栗後龍造橋區市議員),選完之後,老闆捨不得拿下來,他覺得實在太感動,竟然美夢成真,只有一面看板還可以選上,而且他覺得宋國鼎律師還滿帥的,他的服裝跟他的西服店還滿搭的(笑)。
回過來講,只有一面看板是怎麼選上的?宋國鼎去一個政見會的時候,他去造橋的政見會,所有的候選人都沒去,只有他去,實際上後來三場都是,這代表什麼?代表這種「公辦政見會」,這些資深議員、或地方派系候選人不在意,然後我們就把他攝影下來,做了一個叫「一個人的政見發表會」放在網路上。你可以在這個影片上看到他孤單的身影,這個律師一個人在那邊講他的政見,結果在網路上就很多人轉貼,最後竟然奇蹟似的選上,真的是一個奇蹟似的選上。
「網路科技」這個東西對時代力量、第三勢力的小黨,是非常重要的,因為它的傳播速度已經不是傳統媒體,已經不是掛看板,沒有看板沒關係,但是透過網路,你還是可以深入到每個坐在電腦前的人,讓大家可以了解你的想法。
戴:有個事情我很好奇,從創黨到現在,整個時代力量的政治獻金的佔比裡面,從網路上捐款的佔多少?
邱:比例應該是滿多的,因為我常常在臉書上推「餐券」, 就真的有人傳臉書跟我說「他要買」,(戴:那好像是你個人的特殊狀況?)對,但是我們的媒介最重要可能就是網路,因為時代力量在媒體資源不足的情況下,網路大概是最重要的媒介 。
「政黨要長大,應該是要靠自己;選民對你有信賴感,才是政黨長大的辦法。」
戴:回到您宣布接任黨主席的記者會上,主席說:「政黨要長大要靠自己」、「不要找柯文哲來站台」?
邱:我在2018的選戰時,基本上我有這樣的主張,因為我覺得台灣選民不太喜歡政治人物勾肩搭背,或者是互相灌氣,我覺得這有點複雜。
2018年那場選戰,我是竹竹苗的新竹黨部主委,然後我就說:「政黨要長大,應該是要靠自己」,我的想法很簡單,你告訴選民你要做什麼、你重視的是什麼,然後我們會做什麼事情、會非常清楚,因為一般來講,我自己作為職業律師的感覺,是一般民眾看政治人物是很遠的,大家會覺得我看你這麼遠,你到底在做什麼?或者是,你有很多(檯面下的)東西,是我們不知道的,所以從太陽花學運以來,一直主張「透明公開」,所有的事情都應該攤在陽光下、接受大家的檢驗。
所以,當一般人民看政治人物很遠的時候,我覺得作為一個政黨或是政治人物,更應該要清楚、然後堅持自己的理念,你這樣久而久之,就像做律師一樣,你告訴當事人你要做什麼,然後我一定會這樣做、我說的我一定做,一般選民自然對你有信賴感,這樣才是一個政黨長大的辦法。
戴:所以,聽起來不是只有不找柯文哲站台,其他大咖也不會找?
邱:當然,我在德國住了六、七年,一般德國人的選舉也不會這樣,例如,戴季全你找我加持,這很怪的,一般德國的選舉、看板很小塊,社民黨(編按:德國社會民主黨,簡稱德國社民黨,SPD,是德國主要政黨之一,中間偏左政黨)的選舉由這個人在選,綠黨(編按:中間偏左的環境保護主義政黨,亦是全球最早的綠色政治組織)是這個人在選,(戴:日本的看板也是這樣小小一塊),你就是透過電視辯論會,透過各方面文宣,讓選民了解到你基本的政策,所以它更清楚。
通常德國在一個大選中,假設是2018大選,德國就有一個「社會民主黨」,或者是叫「民主聯盟」(編按:德國基督教民主聯盟,簡稱基民盟,CDU,是德國主要政黨之一,也是德國現在的執政黨)。那這個選舉的綱要是什麼? 政黨有黨綱、黨章,像我們時代力量有黨章,但是針對2018年的選舉,或是針對2020的選舉,理論上,應該要有一個「共同綱領」,選民一看就知道,如果我支持你的共同綱領,(戴:我就投你一票?)類似這樣,所以比較不是「政治人物之間的互相拉抬或站台的形式」,而是透過清楚理念,來訴諸選民的支持。
「如果你在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率先提出(兩岸一家親)之後,也用這個語彙,或是柯文哲也用這個語彙,基本上很容易讓人家覺得『你在附和他的主張』。我們對這部分,持非常保留的態度。」
戴:不找柯文哲站台,不是因為認同或不認同「兩岸一家親」?
邱:「兩岸一家親」這個問題,我必須要講,當你從字面上看,「兩岸一家親」就是中文文字,感覺起來類似「中性描述」,但是問題在於,在中共國家主席習近平他也提出這樣的語彙,這樣的語彙很容易就被轉成政治上的用語,這樣你就不能等閒視之,這個必須要非常小心。
時代力量創黨的黨章裡面非常清楚,「追求台灣國家地位的正常化」是時代力量的目標,在這個狀況之下,如果你在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率先提出(兩岸一家親)之後,我們也用這個語彙,或是柯文哲也用這個語彙,基本上很容易讓人家覺得「你在附和他的主張」。
在國際社會上,台灣相較於中國、大小差很多,(台灣)基本上必須訴諸國際社會的支持,(但你說兩岸一家親會讓)支持你的國際社會友人覺得非常混淆,你這樣的意思是說:「你不追求台灣主體性嗎?」「台灣是中國的一省嗎?」「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嗎?」所以這個部分會產生很嚴重的混淆,所以當然我們對這個部分持一個「非常保留的態度」。
我在2018竹竹苗的選戰,我在那個文章(編按:邱顯智臉書文章《我們對時代力量未來的想法》)裡也講到,我們就是走自己的路,選舉不是要靠大咖來站台,你自己要走自己的路,最後成績是時力提名七個、當選了六位,表示說,一步一腳印、堅定自己的步伐,還是可以取得選民的信賴。
戴:在這樣的前提下,台北市也有很多位時代力量的議員當選,時代力量跟柯文哲市長的競合、合作距離要怎麼拿捏?
邱:2018年是地方議員的選舉,當時我們的決策會決議「分區負責」,台北就由台北的黨部負責、高雄就由高雄負責,地方選舉比較會有「因地制宜」的問題,但2020是一個總統跟立委的選舉,所以應該不存在分區問題,你在台北選立委或你在高雄選立委,你的策略、綱領、或是你提出的理念,應該不至於跟黨中央有很大的差異。
所以,基本上,在2020的這個部分,當然要有一個一致性的作法,因為全台有73個選區,還要包括不分區,不分區的政黨色彩就更加濃厚了,所以你作為一個政黨,你就是要有一個清楚的、一致性的輪廓,告訴支持者「如果你選我這個政黨,我們進入到到國會裡面,而且是組成黨團的形式」,因為在現代的議會政治裡面,「沒有用黨團來運作的議會民主」是不可想像的, 你要告訴選民一個清楚的理念跟價值所在。
戴:你在做律師時,搞不好有1/4、1/3,甚至更多的案件都沒收錢,你剛剛都比較從「關懷面」的角度來看事情,你自己回頭看,你覺得你這種性格怎麼形成的?因為很明顯從你剛剛的談話,並沒有想:我要成為可以有很多房子的人?
邱:哈哈哈,我成長的地方,第一個是我家是一個三合院,《鏡週刊》有一次跟著我回去我家(要採訪),我就跟他們講說,你晚上要去我家前、你要先吃飽,我家那邊沒有一家商店,不是說你晚上可以去7-11,沒有這種事情。
在那一個三合院裡,我會養成一個習慣,我會在那個三合院裡面,吃飯、到處找人家聊天,在這過程中,知道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困境,每個人的煩惱是什麼,大人在講話的時候,我們在旁邊偷聽,類似這樣。
我們那裡全村沒有一家商店,從我小時候到現在都是這樣,(戴:雜貨店也沒有?)雜貨店也沒有,我們家「金獅村」是很鄉下的地方,google地圖上找不到的,鄉下的程度眼淚會噴出來。所以,在那樣的地方,「錢」不太重要,因為沒有商店,但是人跟人之間的友愛、或是互相關心,這在純樸的鄉村裡是很重要的。我記得阿嬤常常會去幫助人家,鄉村也有階級的,住三合院的、經濟還是比較穩定,(戴:算豪宅?)不是說豪宅啦,就還是比較穩定,但有的人譬如說先生死了,她自己一個女生、帶兩個小孩,然後她也沒有土地,她也沒辦法工作,她只能在村子裡幫人家打零工;我就發現我阿嬤明明沒什麼工作,但是她常常去雇用她,(可能)一千塊或多少錢,雇用她來除草,然後她住的地方就是在村子裡的墳墓旁邊,我印象很深刻,冬天的芒草吹吹吹、旁邊全部都是墳墓,我自己腳底板都在發涼,但我阿嬤要帶菜去給她吃,這就是一個農村人的友愛。
所以,當我自己做律師,如果看到那種人,他不敢進來律師事務所、在屋外徘徊,我叫他:「你不是要找我嗎?你進來坐」,他就說:「跟你講話要錢嗎?」(戴:他覺得你開口就要跟他收錢?)對對,那我當然會跟他說:「不用,看你有什麼事情」,這是可以同理的,當然就是我會因為這樣「財務規劃能力」比較不好,不過因為如果周遭都是那樣的農民,你當然就是不會去在意這些。
戴:這很奇怪,我認識的律師裡面,喜歡做律師的人,比較多是因為收入好,你喜歡做律師的原因,很明顯不是因為收入高?
邱:做律師這個行業,你的生活,你的情緒或是你的感受,要就是非常開心,不然就是非常低落。
譬如說,當事人被冤枉後獲判無罪,你會開心到不中。鄭性澤民國105年4月12日走出來,我這輩子永遠都會記得這一天,全部人抱在一起、痛哭流涕(編按:鄭性澤案,又稱為十三姨KTV殺人事件,鄭於2002年與羅武雄等六男一女,在臺中縣豐原市的KTV滋事,警方闖入,鄭被指控槍殺前來的蘇姓員警,而被判死刑,不過監察院認為案例的審理跟證據,都有重大瑕疵,2016年再審,最後改判無罪);民國106年4月16日,他在被關了五千多天之後,他被提到台中高分地院開庭,結果開完之後,又被還押回去,我開車載著他媽媽,眼淚都快流出來。律師這個工作的強度是很強的,完成一件事情,會全部人都抱在一起,我還滿喜歡這樣的角色。
戴:幾年前,有一部紀錄片是跟你有關?
邱:蘇哲賢導演、最佳紀錄片導演拍的《進擊之路》。
戴:電影開頭就說你是「人權律師」,這是你自己給自己的封號?
邱:沒有,應該是這樣講,律師的職責所在就是「維護人權」,所以嚴格來講,每個律師都應該是人權律師,律師這個工作基本上,一定是跟公平正義有關。譬如說,有個人身受委屈,然後你為他的權利來奮鬥,我覺得某種程度,律師這個角色是非常特殊的,基本上,我非常喜歡做律師,我事務所的人都知道,如果有庭可以開的話,我一定是奮馬當先說「那我去好了」。
「『促進中國的民主化』是非常重要的,即便我們是為了自己的安全;人權不管是在台灣,或是在世界每個角落裡面,都是應該要被重視、應該要是核心價值。」
戴:所以,你在你當黨主席的這段期間,會繼續以「人權為核心」來帶領、發展這個黨?
邱:這個問題問得非常好。
你看吳敦義再提出所謂的《兩岸和平協議》(編按:吳敦義近日拋出,未來執政後打算與對岸洽簽「兩岸和平協議」),我其實跟許多中國的維權律師都有來往,包括你剛剛說的那個紀錄片,很多中國律師那一年來台灣還包場看電影,然後就約我吃飯,我們話題是聊不完的,可以聊三天,因為律師見面就是在談自己的案件,說實在的,我們在台灣做的事情跟他在中國做的事情,沒什麼兩樣、本質上沒兩樣,所以才會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
結果在709之後(編按:中國709維權律師大抓捕事件,是在2015年7月9日起,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安,在多達23個省份大規模逮捕、傳喚、刑事拘留、帶走、失聯、約談了上百位律師、民間維權人士、上訪民眾及其親屬的事件,部份人士因此下落不明),竟然這麼多人被抓走,到現在王全璋(編按:中國維權律師的代表人物之一,在北京執業,常代理敏感案件、大量代理法輪功信仰案做無罪辯護、農民土地案、維護弱勢群體利益等,被政府抓走後,無音訊超過一千天,成為「709案最後一人」,據稱期間曾遭電擊等酷刑),還沒辦法放回來。王全璋跟我同年、都是65年次,有時候想起來….會覺得非常難過。
我基本對中國的想法,就是康德的《永久和平論》(編按:伊曼努爾·康德為啟蒙時代的著名德意志哲學家,《永久何評論》是在闡述國際社會,如何保持和平的法哲學理論),那也是我在海德堡的碩士跟博士論文的主題,就是認為說,兩個民主國家之間不會打仗,所以「促進中國的民主化」是非常重要的,即便我們是為了自己的安全,這也是非常重要的,所以就這個部分,人權不管是在台灣,或是在世界每個角落裡面,都是應該要被重視、應該要是核心價值。
戴:那我可不可以這樣講,所以你不是反對中國人民,你是反對中國的獨裁體制?
邱:當然,「獨裁體制」是完全不會被接受的,就像我跟王全璋、跟中國其他的維權律師,我們同樣都可以在「互相尊重」的情況之下、彼此互相理解的情況之下,一起暢談、交換職業上的點點滴滴。
所以,我覺得像吳敦義(提出兩岸簽署《和平協議》)這樣的作法,有點與虎謀皮,你跟他簽了一個《和平協議》,西藏也這麼做(編按:1951年,西藏被迫和中國共產黨簽訂《十七點和平協議》,最後在拉薩發生全民抗暴,達賴喇嘛逃出西藏),從前的包括德國納粹的《慕尼黑協定》也這樣做(編按:1938年英國、法國、德國、義大利四國首腦,在德國慕尼黑召開的會議,英法為避免戰爭爆發,簽署《慕尼黑協定》而犧牲捷克斯洛伐克的蘇台德地區,出賣了未在場的捷克斯洛伐克利益),但基本上,它是沒辦法拘束獨裁者的野心,所以「人權問題」始終是最重要的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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