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為什麼選這本書:昆蟲誌:人類學家觀看蟲蟲的 26 種方式】
二戰時期的猶太人受到納粹的迫害,當時把猶太人物化為「蝨子」、「寄生蟲」,甚至是狗。猶太人經過種族標籤化之後,把他們予以區隔,讓他們成為敵人,同時提供屠殺一個合理的解釋。
為何猶太人被比喻成動物昆蟲呢?本文將會告訴你這段歷史的發展過程。(責任編輯:周政毅)
文/ 修‧萊佛士
反猶太主義等同於除蝨,重點是保持清潔
反猶太主義就是除蝨。除蝨非關意識形態。重點是要保持乾淨。同樣地,對於我們來講,反猶太主義也無關意識型態,關鍵是在保持清潔,而這正是此刻我們會立刻著手進行的。我們即將要來除蝨了。我們只剩下兩萬隻蝨子,重點是要讓他們在德國全境絕跡。——海因里希.希姆萊(Heinrich Himmler ),1943年4月。
阿哈龍.阿佩菲爾德(Aharon Appelfeld)曾經寫過《鐵軌》(The Iron Tracks )這一本尖刻的小說,故事描述者希格包姆(Siegelbaum)行經二戰戰後的殘破中歐,處處都感受到敵意,在一列空蕩蕩的火車上他遇到一個男人,對方毫不猶豫地就發現他是個猶太人。希格包姆感到很困惑,他問道: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那個男人淡淡地說,不是從你的身體特徵。是因為你的焦慮感。你有猶太人焦慮感。
那種被追捕的罪犯特有的焦慮感。墮落者的焦慮感。他大可以再多加幾句:你有蟑螂竄逃時的那種恐懼感,像蝨子之類的寄生蟲一樣冒冒失失的。不管殺了幾隻,總是會有一些倖存。此刻,不管我們在哪裡看到一隻,我們就知道還有其他許許多多存在。
海因里希.希姆萊曾說:「反猶太主義就是除蝨。」
身為納粹黨衛軍全國領袖(SS Reichsführer)的他,有時候可能為了把話講得貼切委婉一點而語帶保留,但是他用字精確卻是遠近馳名的。反猶太主義不是類似除蝨;也不只是除蝨的某種形式。它就是除蝨。
他是說猶太人的確就是蝨子嗎?還是說,原本是兩種不同的東西,只是剛好有相同的消除方法?
亞瑟.齊克的畫筆下諷刺呈現猶太人
在美國華盛頓特區的大屠殺紀念博物館(Holocaust Memorial Museum)裡面,希姆萊可以說無所不在。與他那些知名的同僚,包括戈林(Göring)、戈培爾(Goebbels)和希特勒本人相較,他是比較有節制而且自信的人。就像暴風雨中唯一的平靜之處。
我曾於2002年造訪該館,曾在樓下看到博物館把畫家兼宣傳家亞瑟•齊克(Arthur Szyk)的作品展示出來,齊克原本學的是中世紀手稿彩飾,後來成為風格激烈的諷刺畫家,極力主吹修正主義,在猶太復國運動中隸屬於漸漸占上風的鷹派。透過畫筆,齊克把這一位黨衛軍指揮官那種如同醫生的冷靜神態畫得栩栩如生。
1943年,美國國務院首次用官方立場確認,保守估計被納粹殺掉的猶太人為兩百萬人,幾個月後,在該年年底,流亡到紐約,大力鼓吹應該積極介入救援猶太人的齊克以他慣有的直接,畫了一幅畫。
在他的畫裡面,我們看到希姆萊、戈林、戈培爾與希特勒抱怨道:「猶太人快要不夠用了!」一張桌子上擺著蓋世太保的報告:「兩百萬個猶太人被處決了。」
右上角則是寫著:「紀念我親愛的母親,她在波蘭猶太隔離區的某處被德國人謀殺了。…亞瑟.齊克。」最後這一句話是他的猜想,不過他的確沒錯,他的母親當時在羅茲(Lodz)跟著一大群人被趕上運輸車,運往庫爾姆集中營(Chelmno)。
一年後,也就是到了1944年的年底,邁丹尼克集中營(Majdanek)已經被解放的時候,齊克再次把那幾個納粹元首畫出來。這次他是為修正式猶太復國主義期刊《解答》(The Answer)繪製封面。他畫了一堆頭骨、骨頭與墓碑來代表死者,墓碑上刻了許多集中營的名稱。
幾位納粹領袖矗立在骨堆上方,他們衣衫襤褸,即將潰敗,站在最前面的戈培爾一臉不敢置信的樣子,高舉雙手,好像在投降,畫面最下方只見名為亞哈隨魯(Ahasuerus)的傳奇人物「流浪猶太人」(the Wandering Jew)走過,手裡緊握一部象徵著集體倖存的《摩西五經》(Torah)。眼前只見一人,但陰影裡還有其他許許多多人。就像封面圖說寫的:猶太人是個永恆的民族。
《解答》是復國運動中彼得•柏格森的支持者們(Bergsonites)創辦的期刊,他們是鷹派的修正主義者,在美國致力於宣傳納粹如何消滅歐洲猶太人。該團體把齊克的畫作當成重要宣傳材料,他的作品展現出一種特殊天分,擅長把政治綱領轉化成複雜但卻又能觸動人心的圖像。
流浪猶太人表現出衣衫不整、驚慌失措、幾近精神錯亂
在反猶太主義的悠久歷史中,「流浪猶太人」是個帶有矛盾意涵的意象,他因為在耶穌基督扛著十字架赴死的路上曾經取笑祂,因而受到詛咒,必須持續在這世上流浪,直到耶穌再臨,但是在齊克之前就已經有一些猶太藝術家把「流浪猶太人」這個題材重新拿來使用,而他所採用的至少有兩個有名的版本。
其中一個是19、20世紀交替之際,由舒莫•赫森伯格(Shmuel Hirszenberg)畫的,他筆下的「流浪猶太人」衣衫不整,驚慌失措,幾近精神錯亂,正在逃離一八八一年猶太人遭到大屠殺的恐怖現場,透過明信片與海報在歐洲猶太人之間廣為流傳。
令一個來源則是阿佛列.諾席格(Alfred Nossig)的雕刻作品。諾席格對於猶太人所承受的苦難自有定見,他把赫森伯格筆下猶太人受到創傷的形象予以轉化。下文會更清楚看見,此一猶太民族性的形象以某種詭異的反諷方式,呼應著齊克的猶太英雄形象。
蝨子是寄生蟲(猶太人也是)。他們吸我們的血(猶太人也是)。他們進入了我們最私密的部位(猶太人也是)。他們在我們不知不覺的情況下對我們造成傷害(猶太人也是)。他們無所不在(猶太人也是)。他們令人討厭(猶太人也是)。沒有理由讓他們活下去。
歧視猶太人視為動物與寄生蟲
儘管納粹對付猶太人的殘暴手段在史上是前所未見的,但最開始把猶太人趕入人間煉獄的,並非納粹。例如,根據近世法國的規定,「因為與猶太女人交媾無異於與狗雜交」,與猶太異性發生性行為的基督徒最嚴重有可能遭到獸姦罪起訴,被處以死刑,與他們的性伴侶一起被燒死──「從法律與我們的神聖信仰觀之,那種人與禽獸沒有兩樣」(所以應該受到審判與處決)。
相較於把猶太人當狗是明顯的主調,比較沒有那麼受到注意的是,日耳曼傳統裡原本就歧視猶太人,而且這個傳統持續影響納粹。
傷害較大,同時也更具暗示性的,是把猶太人跟寄生蟲這種隱晦不明的形象結合在一起,因為寄生蟲不只以明顯與出乎意料的方式侵擾個人的身體與群體,當然也會侵擾整個政體(亦即國家),所以需要用創新的方式予以介入與控制。
猶太人之所以會被當成寄生蟲,是因為有三個潮流匯集在一起,包括現代反猶太主義、民粹的反資本主義,還有透過生物學的概念與隱喻來瞭解這個世界的新式社會科學(優生學就是其中一個例子)。歷史學家艾力克斯.貝因(alex Bein)認為,在寄生蟲這個形象於現代被人與種族結合在一起以前,它就已經存在了。
在古希臘喜劇裡面,他發現寄生蟲早已是個固定的角色:某個利用機智與主人和賓客鬥嘴,故意讓人羞辱,藉此換取一頓溫飽的窮人。接著貝因持續追溯,在近代早期人文主義興起、學者回歸希臘羅馬經典後,寄生蟲這個形象如何進入歐洲各地方言。
在這幾百年之間,原有的喜劇特質逐漸消失,「寄生蟲」重現後變成一個貶抑之詞,用來形容那些對有錢人搖尾乞憐的傢伙,或者是藉由讓別人做苦工而獲利,但自己不需出力的人。於是,在18世紀,各種科學紛紛接受了「寄生蟲」一詞,先是植物學,繼而是動物學,最糟糕的是到後來連人文科學也加入了,並為這個詞添上道德評價的意涵。
探究寄生蟲所代表的意義
貝因主張,首先把「寄生蟲」一詞引介到歐洲政治哲學裡面的,是重農學派(18世紀中葉的自由派政治經濟學家)。他們把社會整齊地區分成三種階級:從事農業的是生產階級(classe productive),地主是有產階級,還有不事生產的不生產階級(classe stérile),主要包括商人與製造商。貝因認為,就是因為重農學派開始在政治論述裡把不生產階級當成「寄生蟲」,反猶太主義才會在反資本主義中獲得了民粹基礎。
寄生蟲吸走了國家賴以維生的血液。但是,為了要讓這種陳腔濫調具有殺傷力,必須先出現一個關鍵性的轉化過程:必須要有一群人先成為實際上的害蟲,而且就暗喻的角度也是。就像唐娜.哈洛威(donna Haraway)所說的:「所有生物都是可以被殺害的,但只有人類被殺害才叫做謀殺。」的確,無論用什麼方法,都必須先設法讓人類變成跟動物一樣可以被殺害。
人類學家馬穆德.曼達尼(Mahmood Mamdani)設法找出納粹時代德國與盧安達這兩個種族屠殺案例之間的相似性,藉此討論所謂「種族標籤化」(race branding)的概念,就像他所說的:
「如此一來,不但可以把一群人予以區隔,讓他們成為敵人,同時在消滅他們的時候,良心上也一點都不會過意不去。」
這種「一般的」去人性化(就像曼達尼引述屠殺者所說的:「那些圖西族的『蟑螂』應該知道會發生什麼事,知道他們會消失」)需要兩種聯繫:一方面必須讓某個被鎖定的族群與一種特定的非人類生物產生關聯,另一方面則是要讓那種生物具備某些適當的負面特色。
無疑地,猶太人遭到大屠殺期間就是這樣。但當時的情況並非只是這樣而已。如果能夠解釋當時的情況,才有辦法瞭解猶太人的命運,因為畢竟他們就像昆蟲那樣遭人殺害;事實上,簡直就像蝨子。而且真的是被當成了蝨子。就像希姆萊所說的蝨子。屠殺他們的行動變成了例行公事,劊子手如此冷漠,殺人如麻,而且用的都是同樣的技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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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書摘內容出自《昆蟲誌:人類學家觀看蟲蟲的 26 種方式》由 左岸文化 授權轉載,並同意 BuzzOrange 編寫導讀與修訂標題,本文圖片來源:左岸文化 授權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