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要挑這本書】
「生活在這裡就要面對生活被剝奪的慘況,每天只能苦苦哀求,不斷奢望,最後乖乖認命。人民在不斷回憶與遺忘中漸漸老去。」這是殘酷的敘利亞難民的真實生活,當我們每日安逸過活之際,世界上有很多難以想像的殘酷的事情正在在發生,無辜的百姓面臨砲火轟炸時,有時一分鐘就像一世紀那麼長,令人感覺明天永遠不會到來,彷彿永遠等不到砲聲停息。
(責任編輯:余如婕)
阿勒坡
──二○一二年十二月十六日,星期日
每天下午,我都會看見那名男子。不管何時,他看起來都一模一樣,他站的位置不變、姿勢不變,連身上的衣服也從沒換過。幾個月以來,阿勒坡陷入苦戰,這位老先生站在通往醫院的路旁,腰部以下全是垃圾。對我來說,他的模樣象徵這座城市不斷消逝的一切。
他站在一片垃圾堆中,雙手埋在空盒裡不斷翻找,他想找找看這裡是否有可供溫飽的食物。
我們一行人在土耳其選定一輛破舊的計程車,駕駛名字叫O,他是一位瘦小的敘利亞人,車子現在開往某間光線昏暗的小醫院,這座醫院在戰爭期間仍繼續營運。車上的某人,也就是我同事中的一位,不是派迪(Paddy)就是妮可(Nicole),說道:「我以前看過這個男的,他每天都在那裡。」那位老先生每天都以同樣的姿勢,站在同樣的位置,每次都彎著腰,神情看來相當絕望。
「他有找到什麼東西嗎?」
我不覺得,但他也從沒放棄。
我跟另外三位同事一起來到阿勒坡。第一位是嬌小勇敢,從香港出發跟我們會合的妮可,她裹著深色頭巾,帶了幾台攝影器材,就這樣來到前線尋朋友詹姆斯.佛利(Jim Foley)。另一人是來自英國的派迪,他是一位沉穩冷靜的記者。我們一同來到這裡,希望能告訴大家,這裡的居民都吃些什麼,調查他們是否挨餓受凍,看看他們究竟是如何生存。
實際走訪後我們發現,阿勒坡的居民根本沒東西可吃。在這麼寒冷的冬日,沒有瓦斯或電力能夠烘烤麵包。計程車駕駛告訴我們,生活在這裡就要面對生活被剝奪的慘況,每天只能苦苦哀求,不斷奢望,最後乖乖認命。人民在不斷回憶與遺忘中漸漸老去。
我的某位攝影師朋友,向我描述阿富汗遭聖戰士組織(Mujahedeen)迫害的情況時說,那段時光就像「橡皮筋一樣可長可短」。
我一聽就明白他的意思。在世界上的某些角落,時間要不是飛快流逝,要不就是靜止不動。而在阿勒坡,記憶也像橡皮筋一樣伸縮自如。面臨炮火轟炸時,有時一分鐘就像一世紀那麼長,令人感覺明天永遠不會到來,彷彿永遠等不到炮聲停息,等不到能用瓦斯烹煮食物的那一天。
時間軸無限延伸,令人感到度日如年的阿勒坡,其實是座擁有七千年悠久歷史的古城,阿勒坡是史上一直都有人類群居的城市。
若要回溯其歷史,就得從西元前三千年後半說起。
從考古學家在美索不達米亞遺跡發現的石板來看,阿勒坡是座軍事實力強盛、繁華活絡的城市。貫串中亞與美索不達米亞的絲路,是貨運輸送與經商必經道路,阿勒坡就恰好位於絲路尾端。藉由馬車的輸送,阿勒坡匯集各種商品物料,像是銅、羊毛、中國的絲綢、印度香料、義大利的玻璃,以及波斯的金屬。
在敘利亞內戰第三年的十二月冬日,我試著在阿勒坡尋找當年繁華的遺跡,不過這裡現在只剩坑坑疤疤的殘骸,整座城市疲弱不振。這座在鄂圖曼帝國時期規模第三大的城市,怎麼會淪落到現今如此黯淡無光的局面。
從今天算起,再過一週就是聖誕節,照理說我應該待在巴黎的家中,陪小兒子一起裝飾聖誕樹,還要忙著採買禮物,用閃亮的包裝紙包裹賀禮。現在,我卻置身一座有如末日降臨的城市。
阿勒坡的戰事彷彿永不止息,衝突雙方分別是與真主黨聯手的阿薩德政府軍,以及各個敘利亞反叛軍部隊。反方的主要成員大多是從政府軍叛逃的指揮官。雖然我也很想詳述反叛軍的成員來自何方,不過他們的人力組成變化莫測,因為反叛軍經常發生內鬥衝突。倘若城鎮或社區爆發衝突,陷入無政府狀態,為了自保,大家都不擇手段。
在我動筆紀錄的這個時刻,反叛軍隊伍也包含努斯拉陣線「或稱征服努斯拉陣線,即「沙姆人民陣線」(The Support Front for the People of Al-Sham)]。有時外界也稱這個組織為「坦津蓋達聖戰夏姆軍團」(Tanzim Qa’edat Al-Jihad fi Bilad Al-Sham),這是一支隸屬於蓋達組織的軍團,專門在敘利亞地區活動作戰,他們於二○一二年一月在敘利亞成軍,目前成員約六千人。
而通稱為ISIS的伊拉克與敘利亞伊斯蘭國,這時還躲在暗處,繼續醞釀勢力。他們才剛成形,正在等待時機,慢慢壯大。敘利亞內戰後期,ISIS也竄出頭,與努斯拉陣線及反叛軍為敵,目標是要把敘利亞部分地區拉回七世紀的伊斯蘭世界,用當時殘酷無比的伊斯蘭法來統治他們的國度。
然而現在,又是誰在殘害敘利亞人呢?
敘利亞國民自相殘殺,場面殘暴無情,令人震撼。
由總統阿薩德率領的敘利亞政府軍,動用某種名為桶裝炸彈的簡易爆炸裝置攻擊反叛軍。我這輩子親眼目睹、經歷多場戰役,也從沒見過殺傷力如此強大的炸彈。若遭桶裝炸彈波及,受害者所承受的痛苦根本難以言喻。
這種炸彈的製作方式,是在圓桶之中裝入彈片以及化合物,完成之後再交由直升機或其他飛機,從空中往地面投擲。這種炸彈因成本低廉(有時成本低於三百美元),深受激進份子喜愛。只要隨便往人群密集的地區一丟,就能造成大規模死傷。
若是某地慘遭桶裝炸彈襲擊,房屋倒塌,碎石與瓦礫堆積如山,四處都能聽見民眾的哭嚎聲,還有人拼命搜索具有生命跡象的罹難者。傷者身軀與四肢被割得皮開肉綻,滿地鮮血與模糊的碎肉。
就算幸運生還,也只能倒在斷垣殘壁之中,雙腿布滿傷口,等救兵把你從石堆中挖出來。當你無助地倒在地上,身上全是傷時,倒塌房屋的重量又會無情地往你身上壓。
我在漢達拉特(Handarat)的麵包店前面等人時,看到直升機在空中盤旋。那個時候是早上九點半,直升機在空中繞了三圈之後,就往地面投擲桶裝炸彈。炸彈掉在離我兩公尺遠的地方。雖然我看到炸彈往下掉,但也不知該怎麼辦,我該往哪躲?
後來我感覺到爆炸的衝擊,彈片就這樣插進腿裡……我的一條腿已經不能動了,另一條腿跟脖子也被彈片擊中……我看到身邊還有四個人受傷,他們在地上爬。後來在醫院裡,醫護人員跟我說大概有五到六個人死掉。
──十七歲的伊莉雅絲(Elias)在人權觀察報告中指出。
阿勒坡的戰況就是整個敘利亞內戰的縮影,也是內戰以來規模最大的突圍戰。某位反
叛軍士兵更告訴我,阿勒坡戰役就是敘利亞內戰的「衝突之母」。
阿勒坡、霍姆斯、哈瑪,以及大馬士革一樣,衝突的起因都是民眾希望能推翻阿薩德獨裁的治國作風,讓敘利亞成為民主國度;從活動理念來看,這一連串衝突也能被歸納在阿拉伯之春當中。
然而二○一一年的和平示威遊行到了隔年二月,卻演變成火爆的衝突場面。那時遭反叛軍占領的一整片田野,上頭還種著茂密的作物,冬天採收後景象顯得荒涼。當時車輛還能從土耳其國界,穿過這座尚未遭戰火蹂躪的城鎮。
二○一二年八月,在敘利亞北方的熱氣與沙土之中,反叛軍襲捲阿勒坡,揭開激戰的序幕。四個月後,在這黯淡的十二月裡,阿勒坡的反叛軍將多數用來運送物資的道路封鎖。
就連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所維護的世界遺產,像是阿勒坡的舊城區,也被炮火轟得體無完膚,當地居民的生活全然崩毀。
如果想要活下來,就必須滿足兩個條件,第一是躲過政府的桶裝炸彈襲擊,第二則是順利找到食物。
住在政府軍駐紮範圍內的居民,既沒有薪水可領,也無法獲得人道救援。住
在反叛軍那一側的人民,也同樣過著民不聊生的日子。衝突雙方都視停火協議為無物。
不管在世界的哪個角落,只要有戰爭,就有犯罪,就有猜忌懷疑以及永無止境的傷悲。
似乎沒有人能讓雙方休兵,就連聯合國也不斷碰壁,每次協議停火最後都以失敗收場。
二○一五年撰寫這本書時,聯合國派出的第三位敘利亞特使德.米斯杜拉準備介入這場衝突(德.米斯杜拉是位瑞典與義大利籍的外交人員,先前曾駐阿富汗與伊拉克,他一直都在衝突兩方之中協調,希望雙方能休戰)。
不過在二○一五年二月十七日,德.米斯杜拉準備到紐約聯合國安全理事會簡報時,政府軍為封鎖反叛軍運送物資的道路,又在阿勒坡發動另一波大規模突襲。
政府軍發動攻擊後,反叛軍立刻回擊。死亡人數不斷攀升,那年冬天,阿勒坡充滿泥濘的街道上躺著多具死屍。聯合國安理會大廳外站了幾位聯合國記者,德.米斯杜拉對這些記者念出嚴肅沉痛的新聞稿,拒絕回應任何提問。前兩任敘利亞特使安南與卜拉希米,他們過去也是調停戰爭的能手,但面對敘利亞的局面卻無計可施。德.米斯杜拉就跟他們一樣,看起來一籌莫展。
二○一五年,在市集遺址的老舊牆面縫隙中,躲著成群的狙擊手。
在遙遠的從前,天下太平無事時,城堡裡的人究竟都在做什麼,裡頭又發生什麼故事?
不過從現在的時局來看,大家根本無暇關心歷史,還是躲子彈比較要緊。
「最難熬的一關,就是眼睜睜看著孩子挨餓,沒辦法拿食物給他們吃。」
烏姆.哈密德(Umm Hamid)說。我到阿勒坡的第一晚就是待在哈密德家,披著黑色Abaya長袍的她,身高體重與其他中年婦女無異,沒什麼特別引人注目之處。她的膚色蠟黃,粗糙的雙手滿是汙垢,腳上穿了一雙橡膠拖鞋。
我們一群記者來到她位於阿爾卡薩區(Bustan al-Qasr)的住家,這裡位於阿勒坡城堡與古威格河(Queiq River)之間,有許多居民遭到屠殺,而且屍體被任意棄置,或是被扔進河裡,那些腫脹發紫的死屍就這樣隨水漂流。
阿爾卡薩區恰好位於政府軍與反叛軍陣營交界處,在政府建築頂樓還有各大樓之間,都可見狙擊手的身影,走在路上隨時都有可能被子彈擊中。無論是求學或尋找食物果腹,都得在兩方人馬之間穿梭。假如要到某座建築物,居民必須爬過牆壁上被炮彈炸穿,或是刻意被撞出來的孔洞,才能從這棟房屋抵達下棟大樓。為避免被炮彈擊中,只好靠這些像是兔子洞的小捷徑來保命。
哈密德替我們泡茶,談起自己的孩子。
「他們半夜醒來想喝水的時候,家裡根本沒水。」她蹲在地上,將茶倒進充滿汙垢的杯中。「小孩半夜醒來想上廁所的時候,沒辦法去。問我能不能讓炮聲停下來,我也辦不到。」
早上醒來時,我全身裹著衣物,縮在睡袋裡,發現哈密德的某個孩子正在啜泣。那孩子傷心地表示她不想外出,她嚇壞了。「媽媽,拜託。」那孩子苦苦哀求。哈密德想帶著女兒到阿斯卡區(Kadi Askar)的麵包店外排隊。態度堅決,她說沒有人能替她顧女兒,所以只好一起帶去排隊。她告訴我們,這一等,可能就要等上一天。
「如果早一點到,幸運的話就買得到麵包。」她低聲對小女孩說。
如果她夠幸運,就不會住在阿勒坡;如果她夠幸運,就無需用柴爐烹煮食物;如果她夠幸運,她的孩子就能在外頭玩耍,也不用怕把頭伸出陽台時會被人瞄準槍擊;如果她夠幸運,她的丈夫就不會失業四個月;如果她夠幸運,這裡就不會發生戰爭。
阿勒坡在阿拉伯文裡稱作「Halab」。阿勒坡自古以來就有源源不絕的鋼鐵與銅,因此這個字的意思可能是這兩種金屬。不過在《聖經》故事中,「Halab」也有「給奶者」的含義。
據說亞伯拉罕以前曾在阿勒坡,分發牛奶給行經這座城市的旅人。
現在,這座曾被喻為「給奶者」的豐饒城市已一無所有,唯一活躍喧騰的,只剩震耳欲聾的炮聲與槍響。哈密德說,家中已經好幾個月沒有新鮮牛奶,只能以奶粉替代。
無止境地等待以及乏味的生活,就是戰爭的同義字
因為沒有電,民眾沒辦法看電視,也無法開燈閱讀,更不可能跟朋友相聚。在這種狀態下,整個人愈來愈沮喪,但苦悶的心情也無從排解。每個人都過得跟你
一樣糟,因此抱怨顯得毫無意義。在炮火中,根本無法談情說愛,更準確來說,應該是連談戀愛的心情也沒有。假如戰亂發生時你還是青少年,那麼人生似乎永遠滯留在這個時間點。
記憶中美好的舊世界,就像抽菸所產生的煙霧那樣消失於無形,就算有再多錢也買不回來。那些過去互相依偎的摯友呢?有些人已經逃離敘利亞,有些人早就死於非命。
就算還有朋友留在國內,也沒辦法知道他們過得好不好。道路早就被檢查站封鎖,完全沒辦法親自去拜訪朋友。就算道路暢通,你也不敢出門,怕一走出家門就會被狙擊手瞄準,只好像寄居蟹那樣縮在自己的殼中。
你也怕哪天運氣不好,出門時碰到政府軍直升機,政府軍從空中將桶裝炸彈往下丟,就這樣在你身旁引爆。
這就是戰爭的模樣。
(本文書摘內容出自《那天清晨他們來敲門──我走過敘利亞內戰,看見自由的代價》,由 時報出版 授權轉載,並同意 BuzzOrange 編寫導讀與修 訂標題。首圖來源:janeb13,CC0 Public Doma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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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於2012年所發表的TED演講畫面,點擊圖片可觀看完整影片,或搜尋「7 Days in Syr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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