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你需要閱讀這篇文章】
我們身上或多或少都背負著來自原生家庭的創傷,而往往在我們措手不及的時候,突然讓我們驚覺自己和父母多麼相似…..
「為何他們不是理想中的父母?實際上他們已是最好的,只是我們心中的執念認定父母不夠好;同時,我們在父母的心中也不是理想的孩子。」唯有放下失落與憤恨的包袱、發現彼此都讓對方失望了,才能讓自己更自由。
圖片/非常木蘭提供,鄧惠恩攝影
文/謝定宇
放下家庭包袱理解彼此——平路與許皓宜談《袒露的心》
家庭關係積欠多少的不理解,在彼此身上累積的創痛與疤痕,讓我們都是千瘡百孔的父母/孩子。這場由非常木蘭、時報出版、青鳥書店在5/21號共同舉辦的《袒露的心》閱讀與書寫工作坊,邀請作者平路與心理諮商師許皓宜兩人分享,並與在場的觀眾一同進行生命經驗的沉澱與交流,共同用書寫梳理生命的疑惑。
皓宜的理解:放下原生家庭的包袱,好好生活
趁著講座開始前的上午,許皓宜再次翻開《袒露的心》,又忍不住哭了幾回。平路在書中袒露心防,對殘酷身世的深刻追尋難免讓人感到沉重;但讀到平路親暱地照顧躺在病榻上父親的場景,她忍不住羨慕起平路父女——與她和父親惡劣的關係南轅北轍。小時候父親常常不在家,拋下母女倆把一個人風流快活,讓她認為父親很不負責。
讀著平路父女之間的相處,可以比若佛洛伊德與女兒間,既是摯女又如鶼鰈情深般的伴侶關係,也讓許皓宜想到其所主張的「戀父情結」。回頭觀照自己與父親的相處,「我腦中突然產生了困惑。」許皓宜說:即便父女過去存在無數衝突,若將來父親也老了,不再固執頑固,需要他人照顧,她必須用怎樣的心態與表情來面對父親?
「為何我不是被父母親信任的孩子?」曾經許皓宜無法明白,為何她這麼怨恨父母?一旦父母開口,她就忍不住抓狂。起先她試圖回憶童年的記憶,她是否有被虐待的經驗?「我是不是有被父母抓去撞牆?」但仍未找到線索映照她對父母的情緒是正確的。
平路在《袒露的心》中有兩位母親,這也讓許皓宜想起:她曾經覺得自己不是母親生的,「母親很小隻,在我身上完全找不到跟母親相似的地方。」以前研究榮格心理學,有位女性主義心理學家曾說,有些人們是上帝送錯的受精卵,由於小精靈打翻了盤子,被送到了不該去的家庭。會不會她也是因為生錯家庭,自己才會與父母水火不容?
在許皓宜至台北藝術大學教書前,她的想法和穿著與「正常」的師範體系格格不入;直到與藝術「怪人們」在一起,旁人的理解才讓她感受到自在。「平路書中提到,有一圈是好命人,另一群則是家庭古怪的人;我絕對是個怪咖吧!」
許皓宜的家庭經驗並不愉快,時常與父母有意見上的衝突。以前當她跟父母提及過去的記憶,父母常常忘了,還反問她:女兒是不是讀心理學變得怪怪的?是不是那些心理學「專家」都會刻意記得過去的事?這讓許皓宜感覺被攻擊,心裡很受傷。表面上許皓宜的家庭看來幸福和諧,其實她受到許多無以名狀的規矩所限制,被綁在家裡。
書中還有一段令許皓宜哭得不能自已:當平路的養母被送進加護病房,她陪在身旁對母親說:「對不起,妳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讓許皓宜幾乎無法再閱讀下去,平路似乎想說:如果她早點對母親開口,是否兩人就不會有如此長遠的隔閡?母親會不會就等待著女兒的諒解?若立場錯位,換平路承受母親過去的苦痛與婚姻的背叛,她又會如何建立與女兒的關係?
這些深刻的疑問也引發許皓宜更進一步的思考:她過去十分厭惡那些浮濫的正向心理學,還有反覆宣講的心靈雞湯,預設著人們必須超越那些苦痛;但假若人們愈早接受正向的能量,從中諒解過去的負面經驗,一生是否就會大不相同?「正向的力量,是人的一生所必須的嗎?」許皓宜現在也還沒有答案。
許皓宜讀《袒露的心》,除了觸動,亦衝擊著她心理學專業的哲學觀。與平路相同的,這些年來她也透過書寫梳理生命的疑惑。許皓宜尚未理清對生命的困惑,對家庭的負面情緒她也還未尋得解答。
但這本書大大挑戰她心中的禁忌:「我相信父母嗎?我相信彼此之間的愛嗎?」許皓宜發現,原生家庭對她個人價值與行為影響之大,不容逃避。她很喜歡平路在書中說,不管我們有沒有原諒自己,不能被罪惡感拖著走。找答案的第一步,先從理解父母開始:放下失落與憤恨的包袱,才能讓自己更自由。
平路的理解:放下理想的執念,古怪是生命的贈禮
「跟許皓宜一起,就想談談我們都很有興趣的心理學家——榮格。」對於平路來講,榮格的心理學理論十分具啟發性。《袒露的心》的英文書名是“Heart Mandala”——曼陀羅(Mandala)指的是圓形的圖騰,其創作也被榮格應用在內在狀態的心理分析當中。
榮格曾說,他從狗的眼睛中看見一種哀傷(Sadness)。這就如同電影《為了與你相遇》中,那隻狗歷經四世輪迴仍保有記憶,牠的眼睛望著主人想告訴他,牠都認得主人,只是人們不知道。「彼此都想回到最初關係的美好與純粹當中,這是狗的眼睛想告訴我們的。」從狗兒的眼睛裡,平路看見牠們的心思,同時也反照著人們的執念。
「偶爾我們會認為自己不是父母親生的,若把這種想法做某種翻譯、傳譯、超譯的話….」平路點出孩子心中真正的問題,理想中的父母能否做的更好?但真實的命題是,理想的父母與兒女都不存在。
人們想望的完美與純真,期盼如狗的眼睛般純粹沒有雜質,是不曾存在的失樂園。孩子希望父母如嬰兒般給予他們無條件的愛,但父母同時必須承擔的生命重擔、突破艱難的世道,這一切在孩子敏銳的眼中是巨大的破綻。幾乎彼此都儘可能付出所有的善意與愛,但預設的理想與現實間的距離被孩子輕易看穿,造成孩子對父母的憤怒。
「為何他們不是理想中的父母?實際上他們已是最好的,只是我們心中的執念認定父母不夠好;同時,我們在父母的心中也不是理想的孩子。」平路說,不管角色是父母或孩子,都有人的弱點、記憶、慾望與脆弱。
關係中對彼此的不如預期,是每個家庭都有的難題。對平路而言,要鬆開堆疊的糾結,是從無數次的相處經驗中,了解雙方都讓彼此失望。
她在書中引用《科學怪人》作者瑪麗.雪萊的話:「我總對母親撒謊,她也對我這樣。」撒謊字面背後所隱喻的,就是彼此誤會的癥結,由於欠缺如知己般的理解,父母與子女才無法對彼此說真話。「當亞當與夏娃離開伊甸園的瞬間,人的一生就開始了,我們隨時都在面對崇高的理想與撲滅而來現實兩者間的距離。」平路說,那幻想中的安樂、純真、無盡的給予都束縛著人們,無法對家人更寬容、更自由、更理解。
同質性高的社會具祥和的特質,但其中層層的框架與規範,讓父母與子女都背負著沉重的責任與期待,也使個人特質無法發揮。然而如平路的古怪,「我覺得古怪是稱讚!」許皓宜插嘴道,這樣的孩子能體會古怪帶來許多私自的意義與樂趣,也包括閱讀。正如謝爾.希爾弗斯坦《閣樓上的光》書名所傳達的暗喻:這道微弱的光吸引著古怪的孩子,當他躡手躡腳爬上閣樓發現滿滿的藏書,便恣意的翻開書本,享受與心相連的樂趣。
許皓宜與平路都是獨生女,雖然集父母的壓力於一身,但也因為古怪,會獨自去面對、想像、思考,創造出得到快樂的方式。
「古怪讓我們學習面對寂寞與獨處,這是人生很重要的功課。」平路說,人們渴求進入伴侶與婚姻關係,就是害怕寂寞;人們旅行時會想找旅伴,因此須要在旅途上關照他人的需要,博取眾人的歡心,那是否會是種干擾?但真的一個人獨處、旅行,適應了寂寞肯定有更大的啟示在其中。擁有獨自面對寂寞的能力,其實是人生最重大的贈禮。
觀眾的故事:生為「細姨子」的委屈
有位觀眾說,她是細姨子——男人外遇的私生子,從小就飽受旁人無比的歧視與欺負,還有社會異樣的眼光。她向上天禱問,為何會出生在這樣的家庭?她對母親憤恨,為何要這樣生下她?她的家境艱苦,毫無小老婆應受的寵愛與富貴,母親在父親最窮困潦倒時相遇,又懷著對元配的虧欠,賣命地扛起了整個家。
父親在她還小時就去世,母親坎坷地拉拔她們長大。看著母親婚姻的創痛,她對婚姻充滿著不信任,嚴苛地要求自己成為獨立的女性。母親一生勞苦,生病後她也悉心照護到終點。面對母親的情緒勒索與孝順要求,她仍十分心疼母親,放棄人生的一切陪在母親身旁。即便在母親無理取鬧與長輩權威的轉換間她力不從心,偶爾會瞪著母親的背影,但她知道自己怨也沒用。過去母親沒能被支持與體諒的,她好好勇敢地愛母親一回,沒有遺憾。
從觀眾對母親的陪伴與諒解,讓許皓宜想起正在追的韓劇《沒關係,是愛情啊》,這則關於精神科醫生的愛情故事。由於年幼時女主角曾窺見母親偷情的畫面,因而導致其無法與男性順利建立關係。女主角的母親一直不解她的叛逆,在姐姐的解釋後,母親非常激動的說:「為了養妳們,不管是要脫褲子的事我也願意做!」,理解雙方苦衷的這幕令許皓宜非常動容,「追了這部劇,害我昨天都有點睡不著。」劇中的情節也不禁讓她思考,在《袒露的心》平路試圖叩問真相,但人們真有能力知道宇宙的真相嗎?以或是找一個心安的解答?或許真相並不存在,因為我們沒有能力看見背後還有苦衷。
「關鍵字是『心疼』,這在同性別的母女或父子關係特別明顯。」平路說,正因為彼此的心疼,子女不願重蹈父母覆轍,父母亦希冀子女別經歷他們的輪迴。這些複雜的情感如疼惜、溺愛、生氣、怨怪,需要透過理解才能感同身受,而不是累積成關係中一層層的糾結。「理解的力量已經在妳身上,它會跟著妳穩準地把過去的碎片拼起來。」平路鼓勵這位觀眾相信自己,繼續往未來前進。
觀眾的故事:外甥女家庭的難言之隱
有位觀眾說,她很為外甥女的家庭狀況心急。外甥女的母親對女兒管教十分嚴厲,體罰曾導致女兒多次逃家;家中還有個不能說的秘密,女兒並不是父親親生的。她作為外甥女的阿姨,只能既疑惑又心疼:母親的心中隱藏著一團迷霧,為何如此「黏」女兒?又該如何透過心理學的概念讓女兒與父母間好好溝通?
許皓宜分享她替一位失語症大學生諮商的案例。由於醫生查不出病因,經由佛洛伊德式的心理分析,這位同學向她說出過去一段經驗:有次母親要搬重物去搭車,雖然兩人關係不好,兒子於心不忍便幫了母親的忙。接著隔天母親就傳簡訊,希望兒子能唸《遊子吟》給母親聽,但兒子十分排斥母親這樣得寸進尺的行徑。講到激動處,他還忍不住從躺椅上跳起,讓皓宜覺得十分揪心。
在過去他的世界當中,任何語言表達都是無效的,唯有激烈的行為才能表現出他不想被打擾——這種親子間理解的落差,是導致他出現失語症的原因。
「有時,我覺得自己還未真正理解家庭。」許皓宜親身體會到家庭縱橫交錯的複雜性,是她去市立療養院實習的時候。那時她待在諮商室的單面鏡後觀察,親人間的口角與爭執讓她認識到:原來世界上有一種相處叫「吵架」,有一種「死都不相往來」,有一種是「我恨你」,家庭關係的多樣遠遠超乎她的想像。
之後許皓宜在心理諮商多年的經驗,也讓她見怪不怪:曾碰過一對父子吵架,兒子不小心把父親鼻樑打碎。但兒子其實是有話說不出口,想透過拳頭與父親溝通,結果卻誤傷父親。從遭遇的案例學習與累積,也讓她增加對「壞事」的容忍度。許皓宜希望,那位觀眾試著把擔心轉換成觀察,讓姪女她們能摸索出自己的路。
「別那麼擔心,生命有她自己的方向跟時間,別讓擔心成為自己的情緒負擔。」平路向那位觀眾說道。旁人的焦心或介入的願力,對家庭的複雜、業力或因果都無法改變,須有待關係中的人們一步步走過;旁人有理解的關注,看見一層還有一層的因緣交錯,就是對這段關係最好的祝福。
觀眾的故事:被父親撥開的手
有位觀眾說,不懂如何與他獅子座高傲的父親相處。小時候因阿姨做假帳害父親賠錢,導致父母感情很糟,時常爭吵。後來父親也有外遇,母親常帶著他去酒店找喝得爛醉的父親。現在父親的身體也不太好,洗腎的醫療費是家中沉重的負擔。
他不禁心想,若父親早點走,家庭的氣氛會不會平靜一些?還記得他有次到醫院,父親剛動完心臟支架手術,獨自坐在椅子旁,他伸手想去攙扶父親,手卻被父親撥開…..。他望著父親哭泣著的背影,內心滿是沉痛與悵然。
「父親撥開你的手,肯定傷透你的心。但你千萬別介意,他想做個強者父親,所以在他不像個父親、男人時,他不知道如何面對你。」父親只是不懂得表達愛,平路向這位觀眾安慰著。或許父親心中很感動卻又不知所措,只好立即揮開兒子伸來的手。當父親在最虛弱時面對兒子,也是他是最艱難的時刻——父親捨不得讓兒子看到這樣的他。
許多父母的內心話,不知如何向子女訴說。「這讓我想起一回演講。」許皓宜仍記憶猶新,那天演講很晚才結束,有位母親在樓下待到11點半,只為向許皓宜請教:育有一兒一女的她很苦惱,母親能擁抱兒子,為何卻無法抱同樣深愛的女兒?她很氣這樣的自己,忍不住哭了出來。在許皓宜與她聊完後才發現,可能是母親內心無法接受擁抱與自己如此相像的女兒。
原來父母心中的倔強與彆扭,從來一點都不少於兒女。不只兒女難以開口喊出「我愛你」,父母長者的權威包袱更使他們把對子女疼惜收在心底。
由於那位母親的分享,許皓宜也練習把自己受傷的片刻向父母訴說,他們往往都很驚訝,從溝通的過程中逐漸累積彼此的理解。若家人都把彼此的感受藏在心裡,許皓宜說:「我們很難走到往後的日子、遇見新的人、發現自己有被療癒的更多可能、認識彼此最美好的一面。」
(本文經合作夥伴青鳥書店授權轉載,並同意 BuzzOrange 編寫導讀與修訂標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