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為什麼挑選這本書】

你曾經留意過街邊的遊民嗎?你是否曾想過「他們」與「我們」的不同?而我們和他們之間又真的有所不同嗎?

本書作者是一名劍橋大學的高材生,在打工處遇見了遊民史都華,雖然他是一位沈浸於毒品與酒精的遊民,但是卻擁有清晰的思緒,藉由史都華的經歷和眼光,我們可以了解到原本「與我們一樣」的人,是經過怎樣的生命洗鍊和崩塌而走入街頭成為「那樣」的人。

(責任編輯:黃家茹)

史都華不喜歡我寫的初稿。

透過特易購的淺色條紋塑膠袋,我看見一大疊稿件。那全是我花兩年時間訪問、寫作的成果。

「怎麼了,有哪裡不好嗎?」

「讀起來超無聊。」

他在身上每個鼓起的口袋中胡亂翻攪,想找找看有沒有捲菸紙。接著,又一屁股坐在我的扶手椅上,拉長脖子,仔細看著陽台上那堆褐色的樹枝跟枯萎的夏季實驗品。

史都華坐下時,總會將一隻手夾在他的大腿與椅子之間,這個姿勢現在仍維持不變。窗外天色漸暗,花園裡原先疏於照料的樹木如今已蓬勃生長,先前幼小的模樣已不復記憶。

「我知道你花了很多心思,所以我也不想把話講得太過分。」史都華開口。

簡單來說,史都華不喜歡這份手稿的原因,就是內容太乏味嘮叨。

他想要我寫些笑話、編點故事、揮灑幽默。他不喜歡學術論文式的「引述」,還有背景研究。「這樣不行,亞歷山大,你要重寫一遍,一定要寫得比這份稿子更好。」

他要的是一本暢銷書,「就像湯姆.克蘭西的作品那樣。」

「但是在那些小說中,主角有可能是想用炭疽細菌炸彈暗殺總統的人,你又不是那種人。」我這樣回答他。而我內心的潛台詞則是:你只是個無家可歸的遊民,而且還是個精神病態的毒蟲。

史都華又開口了,這次他換了一種說法:「你應該要寫一些別人願意讀的東西。」

遊民分為好幾種。

有一種遊民,本來生活正常,但是因為老婆跟其他男人跑了(或是跟另一個女人,而且這種案例還出乎意料地多),所以一時沮喪消沉。也或許他們生意失敗、女兒死於車禍,甚至兩者同時發生。對他們來說,最大的難關就是失去自信。如果在發生狀況的前幾個月,能獲得專家協助,他們就能在一、兩年內重返職場,或是在一個地方長期安頓下來。

在所有無家可歸的遊民當中,男性占大多數,男女比例為九比一。女性會流落街頭,不外乎是碰到性、暴力,或是精神異常等問題。她們比較能面對財務困難或是遭人背叛的處境。或者說,她們較能調適心態、降低期望,因此不至於太過失落。

也有人因為不識字、無法融入社會,或者說好聽一點是所謂的「學習障礙」,而長期過著窮困的生活。也許他們有讀寫障礙、自閉症,或是害羞到讓人無法理解的程度,所以從來沒有上過學。他們有可能單純是生了病,或者是聾子、瞎子,以及啞巴。他們一路從花園裡的倉庫搬到臥室兼起居室的套房;從避難所遷到青年旅舍、到車庫、到朋友家的客廳地板,最後搬到國王學院旁裝有輪子的垃圾桶中,始終無法擺脫既有的處境。

第三種遊民,則是那些跟父母鬧翻的年輕人,或是那些無依無靠、不知下一步該怎麼走,甚至連早餐都不會做的青少年。假如他們沒有在半年內找到工作、住處或是女友,讓生活重回正軌的話,他們就很有可能會淪為街頭遊民。

而曾經坐過牢或當過兵的人,若將他們從規律的生活模式中抽離,他們就會變得萎靡不振。這還只是開始而已。

在這堆過著異於常人的生活的人當中,史都華屬於最底層的「混亂遊民」。碰到混亂遊民(史都華說這個詞時,會像在嚼口香糖那樣,拉長「混亂」兩個字的音節),連專業人士也無計可施。史都華一開始被發現時,就像卡斯帕爾.豪澤爾 這個野孩子一樣,蜷縮在一棟立體停車場的地下最低樓層。一般的遊民也不想與他為伍,大家都稱他為「劊子手唐」或是「地下四樓的發瘋混蛋」。

混亂遊民通常都坐過牢,但是又非職業慣犯。史都華的判決書整整有二十頁之長,但他只偷過一次東西。他的犯案動機是想發大財,而在那次荒謬的犯罪中,他總共得手五百英鎊(扣除付出的成本)。換言之,他在牢裡待一年換來一百英鎊。

混亂遊民需要的不多,但仍有幾樣東西是不可或缺的,像是海洛因跟酒精。有些人是因為本身的習慣而流落街頭,也有些人是在變成遊民後,才有了吸毒跟喝酒的嗜好。混亂遊民雖然無家可歸,但他們未必身無分文。

在我認識史都華的三年當中,政府給他的救濟金加起來幾乎比我的收入還多。只要是身障、智障或是有酒癮、毒癮的人,失業時每周最多可從社福機構領到一百八十英鎊。此外,他們還能申請房屋津貼來支付房租。

混亂遊民的共通點,就是他們的生活相當混亂。行為的動機跟造成的後果之間毫無合理的連結,他們無力控制自己,外人也難以理解他們。他們的精神狀態時常在亢奮與崩潰的邊緣擺盪。這群人最讓社福機構的工作人員擔心,因為他們在所有淪落街頭的人當中,屬於狀態最糟的那種。就算不是最讓人痛恨的,也是遊民中最可憐的底層族群。

兩年前,史都華的生活雜亂失序。市政府的外援社工發現他時,除了酒癮、多種毒癮與妄想症之外,他還像《化身博士》書中的主角那樣擁有雙重人格。而史都華的另一項癖好,就是拿著他稱之為「小銀條」的刀子刺人。

現在他的情況依然沒有改善。

不過從那個時候開始,事情有了明顯的轉變,就是他的毒癮不像先前那麼嚴重了。沒有人知道為什麼。這種改變不甚尋常,甚至令人懷疑。混亂遊民的情況起起落落、難以預料,但史都華的人生看起來卻煥然一新。他不再跟其他遊民聯繫、還到住屋諮詢中心登記預約、開始接受美沙冬療程來治療海洛因毒癮、參與法庭罰金的重新協商、開始隔周繳納罰金,甚至幫自己添購了一台特價的電腦,這一切行為都不合常理。

史都華有很多老朋友,他們寧死也不要洗澡或是還債,有好幾個還真的過世了,死於吸毒過量,肝、腎衰竭或雙重衰竭,還有失溫。遊民的預期壽命大約是四十二歲,跟一般民眾相比,他們自殺的機率是一般人的三十五倍。在警局跟社福機構這些官僚體系中工作的人,對於史都華從中世紀般的生活進化到如今可敬的模樣,大家都相當讚許。不過他們私底下卻都偷偷地等著看哪天史都華會抓起身邊的掛肉鉤,到處亂砍亂殺。

不僅如此,史都華竟然有夠多的未受損的腦細胞,來描述遊民生活究竟是什麼樣子。並且他還能明確地指出轉變的時間點。他十二歲那年,初夏的某個平常的日子,下午四點到五點左右,套句他母親的話來說,就是在這個頗具象徵意義的時刻,他從一個「無憂無慮的小男孩」,跟她兩個孩子中「最貼心的寶貝」,變成過去二十年來有如《發條橘子》 書中那般令人頭痛的人物。

要不是他目前的生活仍然相當混亂,或許他可以向許多家長解釋為何孩子會變成鄙視權威的問題少年,並藉此大賺一筆。

(中略)

「克柏屈假設,在未經許可的情況下,擅自挪用他人車輛,這種樂趣會讓孩童因而觸法。接下來他們就會因為想要營利而犯法、最後就變成成人犯罪了。」我看到自己寫的一句話:「這就是沉淪的過程,從無罪到犯罪。」

史都華懶得對這句話發表意見。

「還有另一件事……。」他說。

「什麼事?」我嘆了一口氣。

「換個方式寫吧,把它寫得像懸疑謀殺小說那樣。是什麼扼殺了過去的那個像我這樣的男孩?懂我意思嗎?倒著寫吧。」

所以,現在讀者看到的就是我第二次改寫,試圖描繪出史都華.蕭特的樣貌的作品。他是個小偷、綁架犯,同時也是個精神病態、社會病態的街頭說書人。史都華還身兼我的眼線,替我觀察在這二十一世紀初期,英國混亂的底層階級是如何度過他們紛擾的生活。總而言之,他是相當重要的存在。

(本文書摘內容出自《倒帶人生:一個劍橋遊民的生命啟示課,由 時報出版社 授權轉載,並同意 BuzzOrange 編寫導讀與修訂標題,首圖來源:Ben_Kerckx,CC Licens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