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為什麼挑選這本書】

世界上各地不時發生著天災人禍,在台灣的我們總透過小螢幕去得知這些消息,卻也認為這些悲傷離我們很遙遠。作者透過人道救援的工作走訪這些地區,將其所見所聞記錄下來,讓我們透過文字去感受在我們過著平安無難的生活當下、世界上的其他地方正發生著苦難,並使我們更能珍惜當下的安好,且試著去思考能為他們做一點什麼。

(責任編輯:黃家茹)

尚未看到他們之前,我就已經聞到他們

一股濃烈且令人作嘔的詭甜氣味佔滿了鼻孔和肺部。這種氣味教你不由自主產生了翻胃的感覺。基於好幾年前的記憶,我驚恐地認出了那駭人的氣味。那是我斷然不願回想的氣味,然而卻無法阻止它鑽進我的鼻孔。此刻,我一方面害怕親眼目睹,一 方面又做起心理準備,迎向那非看不可的場面。

那是死亡的氣味。那是腐肉的氣味。

我坐在車子裡面,車子駛經海地首都太子港的市中心。才三天前,一場大地震摧毀了這個首都,它所在的國家原本就極脆弱,是西半球最貧窮的國家,而且是數一數二易受天災侵襲的國家。該國大約百分之八十的人口每天的生活費不足二美元,而且長期苦於失業問題,此外,兒童就學率不到百分之七十五,百分之四十的人口無法享有基本的醫療照顧(這個問題在農村地區尤其嚴重)。

過去數十年間,海地遭遇政治衝突與獨裁統治的問題,外加政府效率不彰、不穩定的食物供應、暴力猖獗與嚴重的環境破壞(海地百分之九十的森林已遭伐盡)。

那是一個極度不公平的社會

海地一半的財富掌握在大約百分之一的人手中。不過,地震不長眼睛,認不得社會的分野。它將窮人和富人一網打盡。

無論裝飾富麗的總統府(坐落在精心修剪的草坪上,如今因為建築物的結構塌陷,那耀眼的白穹頂已經歪向一側)、政府大樓、銀行、學校或是貧民窟的房宅一概不能倖免。中小學和大學,醫院以及教堂,甚至該國最主要的監獄,那麼多的監獄都倒塌了。數百萬人受災,許多人喪失了住屋和家庭。

接下來的數天和數星期裡,傷亡的數字將會以驚人的速度向上攀升。不過最早的報導即已披露:罹難人數已達數萬,並且還有更多人受困在瓦礫堆中,整座城市被震成了廢墟,幾十萬人無家可歸。 只要開車上街繞上一趟,即可證實稍早我在電視新聞中看到的畫面。那些畫面在各機場候機室不停播放,是我一路轉機到海地的旅程中看到的。

那番景象教人觸目驚心

建築物像一副副紙牌似的垮下,裸露的鋼筋從瓦 礫堆突伸出來,而這瓦礫堆一度是堅硬的水泥塊。 街上有人,許多都還蒙著白色塵土,鬼森森的,好比行屍走肉。有些人戴著面具,以免吸入煙塵,同時希望藉此隔絕屍臭。其他人則在鼻孔下面 塗上白色的牙膏,用意同上,都試圖避開那股詭甜的、令人作嘔的腐敗味道。

過去幾年當中,海地承受的自然災害不成比例地高於世界的平均值。一般而言,那些自然災害不是颶風便是水災。這個加勒比海的島嶼坐落於一條相當寬的斷層帶上,過去亦曾發生過致死的地震,不過大家普遍認為那還算不上危險的地震區。這次則是二百年來襲擊該國最強烈的地震。

地震於一月十二日星期二下午四時五十三分來襲。現在是星期五早上。 我從英國牛津樂施會總部出發,途經紐約轉機,飛抵海地鄰國多明尼加共和國(和海地同樣位於伊斯班尼歐拉島)的聖多明哥市。那時,英國正受嚴重暴風雪的蹂躪,那是有史以來數一數二最寒冷的冬季。我們正著手準備一項大規模的緊急應變工作,而我遠赴海地的目的即在協調該項任務,並且領導我們的媒體工作。

我們的辦公室已預先為我安排好從聖多明哥市開往海地的小巴士。同行的還有一位樂施會的同事,平常是派駐在墨西哥地區中心的一位資訊科技專家。他隨身攜帶了衛星電話和其他通訊設備。這批設備讓我們得以有效 地和世界其他地方聯繫。一起動身的還有一支祕魯來的消防救災團隊。在地震發生後的最初幾天,他們成為了國際搜尋及救援力量的一份子。 這些消防救災人員在災難援助方面的經驗十分豐富,而且配備精良,教人印象深刻。他們甚至運來了專業的起重裝置。

我們半途在聖多明哥市的一家雜貨店稍事停留,結果幾乎把整個店都買光了。那些祕魯人負有採購任務。現在,我們的小巴士已經塞滿了二十公升的塑膠大水瓶,外加罐頭、水果乾、餅乾以及其他所有他們能夠買得到的東西,那些不至於因炎熱的天氣而腐敗的東西。期待這批補給能夠提供精力,讓他們得以應付下一星期免不了會折磨人的工作。大家向後擠進自己的座位,盡力在餅乾盒、罐裝食物和大水瓶間覓得棲身空間。

稍早那股令人不知所措的詭甜、腐敗氣味,現在我終於弄清楚它的來源了

三具死屍躺在戶外的地上,身軀大部分用布遮住,其中一具是先被抬上看來像是金屬製的獨輪車,然後運過來的。可以看見露出來了一條 胳臂,被血汙弄髒了的胳臂。很久以後,再度檢視那批照片時,我才發現, 另一具裹起來的死屍其實腹部明顯隆起。這位罹難者懷有身孕。

我們的小巴士再度啟程,路程顛簸,我從沉思中彈出來。我們的車駛過幾條很擁擠的街道。街道修建在山坡上,通往太子港數一數二的頂級旅館 「蒙塔納」(Montana)。

這裡正是那一批祕魯救難隊員(先前旅途上的同伴)預計駐守的地方。 先前,由於下榻該旅館的外國人很多,因此現在成為國際搜救行動最密集的一個區塊。這個祕魯團隊著手從小巴上面卸下他們的裝備和食物。我和同事壓根還搞不清楚,太子港樂施會的辦公大樓是否仍未倒塌。地震發生之後,完全無法以電話聯絡我們的人員。英國總部倒是收到一則簡訊,只說我們在海地的全體職員都安然無恙。同行的同事以前曾經拜訪過我們的海地支部,那個地方顯然距離「蒙塔納」旅館不遠,步行即可到達。我同事出去打聽消息,留下我守候在毀損的「蒙塔納」旅館裡,負責看管我們的設備和財物。

因為睡眠不足,我有一點頭昏腦脹。我觀察眼前的景象。「蒙塔納」旅館的佔地橫跨了數塊街區。組成旅館專區的建築物大部分都受到災損,只是程度輕重有別而已。有的地方房舍完全倒塌。迎賓主館雖然依舊屹立, 但實際上已經破壞得相當嚴重了。大理石地板上到處布滿碎片,一直無人清理。

我看見搜救隊一名法國籍的年輕士兵。他獨自坐在運送裝備的箱子上, 雙手托住腦袋,明顯是累壞了。毫無疑問,災難強大的破壞力令他深受震撼。其他的搜救隊員在他四周按照計畫奔忙,有人牽著躍躍欲試的嗅探犬, 狗兒都急著將配合的隊員帶往倒塌建築物的瓦礫堆中。

現場幾乎成了小型的聯合國

可以聽到法國腔、西班牙腔和美國腔。一 組又一組的新聞記者和攝影記者(大部分是法國人和美國人),將那些評論災情的高階官員圍個密密匝匝。

關於那些評論我只聽進一半,大意是有八個人(七個美國人外加一個海地人)已經從那間擁有一百四十五個房間的旅館裡被救出來(當時房客總數大約兩百),不過其中一位雖經漏夜搶救,仍因傷重宣告不治。

有位法國籍的搜救隊員說道:「任務實在太艱鉅了。」他也提到,自己所屬的團隊優先搶救的對象是住在首都太子港的法國公民,包括使館人員以及學校的教職員:「通訊系統癱瘓掉了,又沒有負責總指揮的機構。我們出動嗅探犬,聽得見倒塌的建築物下面傳出受困兒童的哭聲和大人的呼救。」

有一位年紀稍長的法國人坐在椅子上和旁人閒聊。他的臉上佈滿瘀青, 看起來應該是從其中一棟倒塌的建築物裡被救出來的。他說:「我還好啦, 沒事沒事。」他繼續說話,同時也有好幾個人前來向他問候。

在最初的幾天裡,我發現根本無法成眠。我的精神過度亢奮,無論在精神上或是體力上都已透支,唯獨腦袋卻過度受到刺激,幾乎不可能放鬆下來,或是讓思緒平息下來入睡。我的耳畔一直迴盪人聲,那是無家可歸的人或是逃離原住社區的人的聲音。他們暫時被安頓在附近可供利用的空地 上,唱著宗教歌曲以求慰藉,祈求自己能躲過下一場震災,並且獲得上帝的庇佑。這一份休戚與共的親近感令他們感到安慰,讓他們在共同忍受的苦難之中團結起來。

他們的歌聲令我好幾個小時都沒辦法入睡。早上四點三十分,歌聲終於停止,我總算能進入不安穩的淺眠狀態。破曉時分,公雞開始啼叫,我也醒轉過來,但仍覺得和前一夜相比,疲乏的程度有過之而無不及。

(本文書摘內容出自《三點半後不收屍:人道救援工作者的全球行動紀事》,由  無境文化 出版社授權轉載,並同意 BuzzOrange 編寫導讀與修訂標題。首圖來源:Angelo_Giordano ,CC Licens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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