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我們要推薦這本書】

「旅行是終究會離開的到訪,生活不是;田野則像一場很長的旅行,但必須以生活體驗。」

「生活」本身帶有各種象徵意義,比如從一杯飲品的態度就能看出民族習性。奶茶是哈薩克人中幾乎唯一的飲品,功效包羅萬象,有什麼事情,只要喝一杯奶茶就沒事,這似乎也映照出哈薩克人豪放不羈的個性。

人類學者進入田野,透過與當地人的交流與社會實踐等行為,了解其思維與文化價值,從探索中找尋到生命的意義。這趟旅程不是終點,而是為每個自由靈魂開啟往後未來的秘境。也願你與我們一起,參與這場社會實驗。(責任編輯:鄭伊真)

做田野的期間,我從來沒有一天少過奶茶,一天的奶茶攝取量以五碗起跳。圖片來源:Pixabay

文/梁瑜

人類學總是因為包羅萬象的研究課題與興趣,被大眾所疑惑:「這個學科到底是什麼/想談什麼?」而人類學啟迪我的知識與思考,若在飲食的場域中來考量,則會具體化成幾個很簡單的問題:吃什麼?誰吃?怎麼吃?在哪裡吃?為什麼吃?

通過對這一系列問題的探究,人類學可以得出關於這個研究對象的部分解釋。這樣的解釋固然不只是單純解讀「吃」,而是以吃為圓心發散出去,來認識整個社會。於是,話題又要轉回新疆。

中國西北的少數民族嗜喝奶茶,這種奶茶是以口味上較為清苦的磚茶(又稱茯苓茶)與新鮮牛奶混合燒煮而成的,因此口味上屬於茶澀味比較重的飲品。奶茶是一種再日常不過的飲品,在我研究的哈薩克人社會中可說是無處不見。

哈薩克人說,「無茶則病」,又說「寧可一日無食,也不可一日無茶」。哈薩克人愛喝奶茶不是沒有原因的,因遊牧時代,牧區地廣人稀,每頂氈房之間距離遙遠,離家前需喝足奶茶補充熱量,到別人家作客時,主人也會先燒煮奶茶作為招待,接著再煮肉做飯。

又因處在牧區或高寒山區,很少有機會吃到蔬菜,奶茶可以幫助消化,人體中所需的某些維生素與微量元素也通過茶來補足;冬季漫長,需要奶茶來禦寒、補充熱量,夏季炎熱,喝奶茶可解暑驅熱。

總之,奶茶在哈薩克人生活中幾乎是唯一的飲品,而且公認的功效簡直包羅萬象,我在田野的切身體驗是,當身體微恙或是前一晚睡不好,我的哈薩克媽媽就會說:「來,喝茶。」有什麼事,喝碗茶就沒事了,這是哈薩克人的生活智慧。

有什麼事,喝碗茶就沒事了,這是哈薩克人的生活智慧。圖片來源:Ninara CC licensed

做田野的期間,我從來沒有一天少過奶茶,一天的奶茶攝取量以五碗起跳。早飯是奶茶配饢或其他麵食小點,午飯後是下午茶時間,晚餐之前可能還有一頓茶,到了吃完晚飯、睡覺之前,也有睡前的 tea time(他們竟然不會因為喝了茶而睡不著覺)。

我和奶茶的關係,從最初的喝,到學會喝,到之後參與煮的家務勞動,一連串轉變也直接映照了我在田野中的各個角色位置。哈薩克人有著極為尊重、禮遇客人的文化,在傳統遊牧時代,只要是氈房以外的人便都是客人,無論親疏遠近,你的出現就代表了必須被款待的義務。

認識的哈薩克老師說,在一片大草原上,你一定是騎著馬、走了很遠的路來到我家,我怎麼能夠不好好接待你呢?務必讓客人喝足奶茶、吃飽肉,有了足夠的休息,再送他上路。這是草原的規矩,如此待人,之後你便也擁有被如此善待的資格,若你不持續參與這個「交換」網絡,便會招人非議。以客為尊,是哈薩克文化中極為重要的一環。

初入田野,我也享受了這樣的待遇,以喝茶為例,我的座位永遠是在炕上餐布的頂邊,也就是靠近氈房最裡面的方位,那是最為尊貴的位置。坐在那個座位彷彿被數盞聚光燈打亮一般,眾人的目光皆會聚集在我身上,關愛的不停替我加滿碗中的奶茶,鼓勵我多吃一點,將乾果零食擺在我面前。

若我是地方政府的領導或是前來視察的長官,面對這樣待遇應該會很高興,可惜我不是,久了便羞窘於這般的體貼。直到在田野的家人習慣我的存在了,我便悄悄移動位置,把主位還給家中的男人和長者。我不是遠道而來、尊貴的「客人」,我想成為這裡的一分子。

我主要的觀察點在新疆天池景區的山間地帶,那裡是當地哈薩克人的傳統牧場,現今以經營旅遊業維生,我寄住在其中一戶人家,平時也幫忙維持生意。成為家戶一分子的重要關鍵在於參與家務勞動,我不懂得怎麼做手抓飯,也烤不出好吃的羊肉串,只好從煮奶茶幫忙起。

在城裡與哈娜依媽媽一同生活,她已經教過我奶茶的煮法,我想就只需依樣畫葫蘆照做就行了。誰知經營民宿的吐爾遜奈姐姐手腳過於利落,很多時候我尚未插手,她就已經完成作業,加上家裡還有一位幫忙勞務的女孩巴合達爾,最後我總是只剩鋪餐布、從冰箱拿出饢及奶油和布置餐具的份。

在安置這些物品時,我便默默佔據了平常屬於吐爾遜奈的位置——茶壺與盛裝牛奶的大碗旁邊——順其自然的將每一個茶碗斟滿奶茶,再按照座位次序遞給家人。一開始有點害羞,不曉得他們會怎麼看待我的行為,是覺得踰矩呢,或是高興呢?但當男主人喝盡碗中最後一口奶茶,再將茶碗遞回給我時,我覺得我應該是過關了。

人類學研究者進入田野、遭遇他者,不諱言的,不管是在專業裡或是外界的想像中,總會有能夠「成為他者」的浪漫期待,通過與當地人通婚、皈依研究者的宗教、參與研究者的社會實踐(如研究抗爭運動的學者也成為運動中的一員)等等行為,好似就能到達那個比較文化的彼岸,真實地穿戴起他們的認同,了解他們的思維與價值。

在我因為會煮奶茶而有點沾沾自喜的同時,也是我某種程度上滿足了「成為他者」的目標。但是,或許人類學真正的目的也並不是要使每個人都有成為他者的能力,在自我與他者之間穿行、跨越的彈性,才是我透過奶茶轉變身分而該獲得的最終意義。

(本文書摘內容出自《沒什麼事是喝一碗奶茶不能解決的⋯⋯:我的人類學田野筆記》,由 大塊出版社 授權轉載,並同意 BuzzOrange 編寫導讀與修訂標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