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挑選這本書】

「取悅他人的方式很多。每一位藝術工作者都承擔這份挑戰。但本餐廳的方式屬於最親密的一種。我們製作的是客人納入心腹的東西。不是飲食,而是體驗。」

這是一本談論饑渴的書,寫出種種感官歡愉滋味。然而,這也是一本比你所想更黑暗的小說:一名年輕女孩如何在曼哈頓最傳奇的高級餐廳中,學到人生至今最慘痛的一堂課。

(責任編輯:林芮緹)

迎新會中,大老闆告訴我,「取悅他人的方式很多。每一位藝術工作者都承擔這份挑戰。但本餐廳的方式屬於最親密的一種。我們製作的是客人納入心腹的東西。不是飲食,而是體驗。」

餐廳有兩區無懈可擊﹕一在前面,門口旁的大窗前擺著三張露天咖啡店式的餐桌,能吸收全天角度互異的日光。有些人—不對,應該說是「賓客」— 討厭坐門口旁邊,不願被區隔開來。有些賓客卻非門邊不坐。這三桌通常保留給最冷靜沉著的賓客—鮮少無精打采,更不會穿牛仔褲光顧。

大老闆說:「經營餐廳相當於舞臺設計。可信度高或低,取決於細節。賓客的體驗由我們掌控﹕視覺﹑聽覺﹑味覺﹑嗅覺﹑觸覺。這一切從門口開始,以接待員和鮮花帶頭。」

無懈可擊的另一區是吧臺。歷久彌新﹕綿長的深色桃花心木,凳子高到令人飄飄然,音樂舒緩,燈光淡雅,多層次的叮咚雜音,鄰座的膝蓋不經意撞到你,某人伸手過你臉前,端走一杯瀲灩的馬丁尼。接待員帶著賓客走過你背後,只聞鞋跟響。餐盤速來速去的模糊影。酒杯互撞出清脆聲。酒保展露名家身手,一面把酒瓶摜進後吧臺,一面送麵包,同時又接受賓客點餐,記錄著免不了的難題和置換食材。最高明的常客一上門,必定問接待員﹕吧臺今晚有沒有空位?

「我們的目標。」他說:「是讓賓客感覺我們和他們站在同一邊。在商場上,在人生中,談任何一場交易,關鍵在於你給對方的『感覺』。」

大老闆的儀態談吐像神。有些時候,《紐約郵報》會尊稱他為市長。高䠷,帥氣,常曬太陽,牙齒潔白無瑕,言辭便給,手勢美觀大方。我畢恭畢敬聽他講話,雙手擺在大腿上。

奇怪,這氣氛有一種難以捉摸的緊繃。讓賓客「感覺」我們和他們站在同一邊,聽起來假惺惺的。我四下望,倏然間,萬物在我眼裡看似貨幣﹕刀叉﹑木柱﹑吧臺上那盆貴氣十足的插花。我暗忖,天啊,讓人花錢花得爽就能賺大錢。我們才不和他們站同一邊﹔我們其實和大老闆同在。一直強調細節,講了那麼多術語—到頭來,這裡做的不就是單純的生意嗎?

迎新結束後,我想用眼神拉住他,讓他知道我聽懂了。我想找人問,進帳有多少可以給我帶回家。後來,我在出口接近他,他正視我眼睛。我站住了。我沒向他報姓名,他卻喊得出我名字。他和我握手,點著頭,像他已經原諒我所有缺點,將永遠記得我的長相。

他說:「我們創造的是一個應有的世界。這世界實際上如何,我們不必去注意。」

我錄取了。其實還稱不上錄取,只是有機會受訓而已。我的職稱是「後援服務生」,比侍應矮一階。廚房深處有個迴旋窄梯,總經理霍華帶我往上走,介紹我進更衣室。他說:「從現在起,妳是新人。妳負有某種責任。」

沒說明哪門子的責任,他轉身就走。更衣室無窗,角落坐著兩個拉美裔的老男和一個女人,以西班牙文交談,現在盯著我直看。他們背後有個小風扇哆嗦著。我擠出笑容。

「有沒有地方讓我換個衣服?」

「就這裡啦,小姐。」婦人說。她一頭黑髮蓬亂,用頭巾綁著,汗水如溪澗順著臉流下。她噘噘嘴。男人的臉超大,被風霜摧殘過。

「好吧。」我說。我打開我的置物櫃,臉藏進去,以免看到他們。總經理曾叫我買一件全排鈕釦的白襯衫,我這時為了避免渾身精光,背心不脫就把襯衫穿上。這襯衫的透氣度跟厚紙板有得比。汗珠沿著脊背往下流,流進內褲。

他們又開始交談,搧著自己,走向小洗濯檯,潑水洗臉。幾張椅子疊在更衣室內側,牆腳有幾雙白斑遍布的卡駱馳鞋和木屐鞋,鞋跟幾乎被磨禿了。這裡沒有空氣,我的胸腔收縮。

忽然,一個男人開門說:「妳不餓嗎﹖到底來不來﹖」

我朝著角落三人望,以確定他問的是我。他的臉溫順像青少年,但表情煩躁,眉毛縮成一條。

「不對,我餓了。」我說。我其實不餓。我只想找事做。

「哼,全家福快結束了。妳還想再打扮多久?」

我關上置物櫃,把頭髮紮成一條馬尾。

「我好了。你負責帶我嗎?」

「對,我負責帶妳。我是妳的尾隨。第一堂課﹕錯過全家福的話,妳就沒飯吃。」

「呃,很高興認識你。我是——」

「我知道妳是誰。」他摔上門,帶我走。「妳是新女孩。別忘了打卡。」

內部用餐室有幾張餐桌,上面擺著幾個不鏽鋼大烤盤,也有幾個碗,大到可以讓我跳進去泡湯。起司通心粉﹑炸雞﹑馬鈴薯沙拉﹑鬆餅﹑油滋滋的生菜沙拉加紅蘿蔔絲,也有幾壺冰紅茶,看起來像在辦大型外膳。尾隨者遞給我一個白盤子,自己開始從全家福餐打菜,然後也不邀我跟上,逕自走向角落的一桌坐下。用餐室的這一區全被工作人員佔據了,各部門都有﹕穿圍裙的侍應﹑白袍人﹑正在摘耳機的女人﹑拉扯著領帶的西裝男。我坐在侍應附近,坐最後一張椅子—方便開溜的最佳位子。

輪班前的時段鬧哄哄。有個經理名叫左依,驚弓之鳥似的,神情慌亂,看著我,好像我做錯事了。她一直喊數字或名字,例如「第六區」﹑「某某先生八點到」,但侍應繼續交談,不理她。我也聾子似的點頭。有餐吃不得。

這群侍應看似演員,各個是徹底怪咖,只是套過招而已,怎麼看都覺得是在表演給我欣賞。他們穿的是條紋制服,各種顏色都有。他們表演著﹑拍手著﹑親吻著﹑鬥嘴﹑插嘴,各家雜音多重奏,揍得椅子上的我直不起腰。

總經理霍華走過來,幾個葡萄酒杯掛在手上,排成輻條狀。一個穿西裝的年輕人拿著褐紙袋跟進,袋裡有一瓶葡萄酒。品酒用的酒杯在侍應之間傳遞,沒有一杯傳到我這裡。

(本文摘錄經《時報》出版社同意授權青鳥書店於 BuzzOrange 刊載,並同意 BuzzOrange 編寫導讀與修訂標題,推薦書名為《苦甜曼哈頓》。 圖片來源:pixab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