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挑選這本書】

成人之後,我們才有勇氣拿起手術刀、一刀一刀解剖自己的過去。那些難堪的、無法承受的,總像收在閣樓的小箱子一樣在心靈角落黯淡生塵。「為什麼母親不愛我?」「那,我是不是你親生的?」  ——寫下無數獲獎名著的作家平路,這一次動筆揭露自己被錯置的身世,寫下錯過父親臨終、一生不得見生母的憾恨,與後母從被厭惡到和解的心靈歷程。透過書寫,我們一次次將自己重新解剖,卻也讓化膿的傷口有了癒合的機會。

(責任編輯:林芮緹)

死亡

你瞇著眼看,身邊的這個男人,那是與壯年時迥然不同的老父親。

愈到後來,你愈像哄小孩一樣與父親相處。有時候在父親跟前,你必須眼明手快,把一些甜膩的零食丟掉,順便把餅乾筒周圍的螞蟻揩乾淨。常常一個不注意,剛丟掉的零食又從垃圾箱中揀回來。你伸手去奪,父親乾脆塞進嘴裡。第二天量出來血糖劇升,令你氣惱好一陣子。

有時候,你們的相處活像一場場鬧劇,包括父女在醫生前的各種拉扯。父親怕痛、怕打針、怕開刀。躺在手術檯上還會改變主意。幾次安排了小手術,醫生戴上手套,父親一個翻身從手術檯上坐起來。他大叫你名字,哀嚎著要回家。你趕緊跟醫生賠不是,說老人家臨時有別的想法,這毛病還可以拖,你要帶父親回家去。

父親在手術檯上不講理,吵著鬧著要下來,等到坐上你的車,父親立刻安靜了。回到家,幫父親脫下鞋子,他躺在床上,眼裡噙著淚光,像個……知錯的孩子。

到晚年,父親確實愈來愈像淘氣孩子,淘氣到……連下個分秒的呼吸也是全憑興致的事。有時候,你靠在床邊聽父親呼氣,低到沒有聲息,你懸著一顆心,擔心會不會就此停住。等了半晌,似乎玩笑開到極限,憋住的氣才突然拔起。有時父親是囈語不斷,你豎起耳朶聽,夢裡他好像正掙脫某種可怕的東西。過一陣,父親慢慢地坐起來。你望著父親移動腳步,一步一步,停下來,一點聲息也沒有。你想像洗手間內,父親正用手肘抵住牆勉力站著。你側耳繼續聽,擔心下一秒他會癱倒下去……

那些時日,父親的睡眠也是忽長忽短,前一晚躺在床上,第二天何時醒來,擲骰子一般說不準。你搖他、站在他床邊叫「爸爸」,運氣好的話,父親不久就會醒轉。醒來時候,父親臉上經常一片空白。望著父親茫然的眼神,你想到《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書中,隨著水流漂到手裡的嬰兒。

最後那些年,你心裡常惦著父親臉上那種茫茫然,而父親愈是弄不清怎麼回事,你愈是心疼他。父親神經末梢的些微疼痛,直接就會傳遞到你身上。多麼奇異的連動?手貼著父親不舒服的部位,一句話不用說,你身上同樣的部位也開始抽痛。

父親愈老,你跟父親愈親近。……多年前,你去到奧國首都維也納。站在佛洛伊德住過的公寓內,牆上是一九一二年的相片。女兒安娜那年十七歲,穿著布裙,站在佛洛伊德身邊。

安娜是佛洛伊德的女兒,卻又何止做女兒。安娜之於佛洛伊德,是護士、祕書、同事、知己,更是解析的對象。佛洛伊德過世後,安娜亦是父親學術地位的接班人。

當年,你在一篇記述佛洛伊德故居的文字裡寫道:

照片上,安娜挽著父親的手,神態中有一種愛嬌。佛洛伊德戴著禮帽,手上握菸斗,那樣的父女相依,豈不也是某種鶼鰈情深?

你接著寫下去:

愈到後來,安娜與父親形影相隨,四處旅行開會。另一方面,佛洛伊德接近的女性分析師,無論是Ruth Mack Brunswick或者Dr. Helene Deutsch,在某一個意義上,她們都是安娜臆想中的情敵。

你不自覺用了「情敵」、用了「鶼鰈情深」,證明佛洛伊德說的,小女孩的第一個戀人總是父親?

後來回想,小女孩的「戀父情結」,只是冰山上淺淺一層。冰山浮現出表面的部分,沉在底下的又是些什麼?

若依精神分析的專業鑽掘下去,細究你對父親的感情,其中的心理機制何其複雜?複雜尤在於……那不是結合,不是與原本不可分的人結合;更不是占有,不是占有原本就屬於你的父親!即使在當年,身世的事你被蒙在鼓裡,你已經敏感地知覺到,對於你,三角形中的相對位置有不尋常的意義。直到多年後真相浮現,這份複雜才逐漸理出頭緒。

從早年,你眼睛看出去,你們家三個人就像是不等邊三角形,父親在母親與你之間,許多時候,你聽著母親向父親告狀,抱怨你犯下的錯;而看在你敏感的眼睛裡,父親彷彿希臘神話裡的男神巴里斯,左邊是維納斯,右邊是雅典娜,由父親決定哪一個女人可以得到金蘋果。

那篇遊記中你繼續寫:

臥病期間,佛洛伊德對女兒安娜依賴日深。到後來,佛洛伊德在癌症末期的痛楚下,必須有個了結,佛洛伊德跟醫生討論終局,決定注射嗎啡,他選擇的是有尊嚴的安樂死。佛洛伊德說夠了,夠了,受夠了。於是,「告訴安娜我們的決定。」「如果安娜認為可以,就讓一切有個了結。」

告訴安娜,而不是告訴妻子瑪莎。關鍵的時刻諮詢女兒,而不是諮詢妻子。對佛洛伊德而言,安娜是女兒?卻又不止於做女兒?再放回你自己身上,後來到父親人生盡頭,你多麼希望是自己,而不是其他人……陪在父親身邊。

後來,等你趕到國泰醫院,電梯搭到地下最底層,父親熟睡著,蓋在壽字團花緞被底下。

被子角落有一處淺黃色的水漬,屋頂在漏水?還是乾冰融化得太急?你不解地望著那處水漬,怎麼回事?是夢境嗎?父親身底下彷彿有淡淡的煙霧,多麼怪異的場景!

接下去,一大堆手續必須處理。幾天之內,你必須做許多艱難的決定,包括依哪種宗教,做哪種法事;接著選場地、選時間、選壽材、選火葬場、選骨灰罈、選暫厝骨灰的地點,每一件都是不能夠不做的選擇,而你希望可以不必做的選擇。包括挑出放在父親身邊的物件,他的皮夾、鋼筆、掛錶,你還需要在一堆衣服中間翻揀,最難的是穿哪一套衣服?……你想著每次旅行前,總是你幫父親收箱子:外出的、居家的、保暖的,闔起箱子前,你總擔心會漏掉什麼。

你告訴自己鎮定,就當作又一次為父親收箱子,只是這次的路程更遠一些。手不停地繼續收拾,一疊疊揀來揀去。你選出與襯衫相配的領帶,壁櫥裡掛著一條一條你送的新領帶,父親總是捨不得打上。那些年,你最喜歡看父親手顫顫地,出門前慎重地選一條。你摸著父親的暗紅夾克,裡層還有他一針一線縫起來的棉布暗袋。棉毛褲、毛背心、貼身小褂,每一件握在手裡,摩挲又摩挲,你很難放下,臨行密密縫,意恐……你沒辦法相信,竟然在……準備最後的衣服讓父親穿身上。

然後,還要選一張遺照。你望著供桌上粉紅的掛布,緞底上手掌大的黑字:「音容宛在」?你想也想不出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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袒露自己是如此殘酷、如此艱難!書寫者掌握了赦免受苦的權杖?是不得不寫所以難?平路以文字相伴,直面成長歷程對自己的影響,經歷迷亂、逃遁、傷逝,讓黑夜露出曙光;賴芳玉律師以實務經驗,透析女性如何在自覺中找到開創的力量,形塑全新的生命風景。

(本文摘錄經「時報」出版社同意授權青鳥書店於 BuzzOrange 刊載,並同意 BuzzOrange 編寫導讀與修訂標題,推薦書名為《袒露的心》。 圖片來源:Don DeBold, CC Licens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