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挑選這本書】
每天追逐著進度、時程,有時都感覺自己要被生活擠壓得變形,迫切地想要離開人群。可是一但真正獨處,卻又感覺到太過清晰的孤寂讓內心顯得脆弱不堪。而這時候,閱讀和寫作就能帶給你莫大的力量。
(責任編輯:林芮緹)
在南太平洋,智利中部沿海八百公里外,有一座地勢高聳險峻的火山島,長十一.三公里、寬六.四公里,棲息著數百萬海鳥和數千海狗,但無人居住,除了比較溫暖的幾個月會有少數漁人過來捕龍蝦。
要到這座官方名稱為亞歷杭德羅.塞爾寇克的島嶼,你得從智利聖地牙哥搭每週兩班的八人座小飛機,到東方一百六十公里外的一座島,再從那座簡易機場搭小艇到此群島唯一的村落,等待,搭上偶爾往外行駛十二小時的汽艇,然後,通常要再等待,有時要連等幾天,等天氣利於登上岩岸。
六○年代,智利觀光當局把島名改成亞歷山大.塞爾寇克,也就是曾於群島獨居、故事可能是丹尼爾.笛福《魯賓遜漂流記》藍本的蘇格蘭水手的名字,但當地人仍沿用原名馬薩芙拉:遠方。
去年秋末,我處於需要遠離的狀態。我為一本小說馬不停蹄宣傳了四個月,無可選擇地按行程表前進,覺得自己愈來愈像多媒體播放器進度條上的那個菱形。
我的個人史已有很多地帶開始從內枯死,因為我講得太頻繁。還有每天早上同樣劑量大增的尼古丁和咖啡因,每天晚上同樣攻擊我的長排電郵,每天夜裡同樣喝著同一種泡沫飲料以麻痺腦袋,換來愉快。偶然讀到馬薩芙拉,我開始想像走得遠遠的,像塞爾寇克那樣獨自待在一座連季節性居民都沒有的島嶼內陸。
我也覺得,在那裡重讀那本被公認為第一部英國小說的書應該不錯。《魯賓遜漂流記》是激進個人主義的偉大早期文本,一個平凡人歷經身體與心靈上深刻孤獨而倖存的故事。與個人主義——以寫實的敘事追尋意義——有關的長篇小說創作,繼續成為未來三百年稱霸英國文化的文學模式。
魯賓遜的聲音可以在簡.愛、「地下人」、「隱形人」和沙特的羅昆丁的聲音裡聽到。這些故事都曾令我興奮而住了下來,住在小說(novel)這個詞所提供的新奇(novelty)保證裡;那一段青春回憶引人入勝到我可以靜靜坐在那裡好幾個小時,完全不無聊。
伊恩.瓦特在他的經典《小說的興起》中,認為十八世紀小說創作的蓬勃發展和女性家中娛樂需求的成長息息相關——許多女性已從傳統家務解放出來,手邊時間變多了。據瓦特的說法,英國小說是非常直接地從「無聊」的灰燼中冒出。無聊正是我的一大困擾。
你愈追求消遣,消遣的效果就愈差,因此我不得不增加各種消遣的劑量,不知不覺中,我開始每十分鐘檢查一次電子郵件,菸愈捲愈大,原本一晚兩杯的小酌惡化成四杯,電腦單人紙牌遊戲愈玩愈拿手,以至於目標從贏一局變成連贏兩局、三局、四局——彷彿「後設單人紙牌遊戲」,魅力不在玩紙牌,而是瀏覽連勝或連敗紀錄。目前為止我最長的連勝紀錄是八局。
我安排好搭便船到馬薩芙拉的行程,打算搭幾位愛冒險植物學家包租的小船前往。然後我到REI戶外用品商場,沉溺於一場小小的消費主義歡宴。在那裡,魯賓遜的傳奇還遺留在超輕型求生裝備中,或許,特別在特定的「荒野文明」符號裡,例如杯腳可拆的不鏽鋼馬丁尼雞尾酒杯。
除了新背包、帳篷和刀,我也給自己配備了若干最新型專業物件,例如外緣為矽利康材質、輕輕一彈就能變成碗的塑膠盤,可中和水加碘消毒後所產生的味道的維他命C錠,可收進極小袋子裡的微纖維浴巾、素食的有機冷凍乾燥紅番椒,以及一支不會壞的叉勺。我也集結了一大堆堅果、鮪魚和蛋白質棒,因為有人告訴我,如果天氣轉壞,我可能無限期流落馬薩芙拉。
動身往聖地牙哥前,我拜訪了朋友凱倫,也就是作家大衛.福斯特.華萊士的遺孀。離開前,她突然問我我願不願意帶一些大衛的骨灰去撒在馬薩芙拉。我說好,她便找來一只古意盎然的木製火柴盒,宛如一本有著可滑動抽屜的小書,放了一些骨灰進去,說她很喜歡「一部分的大衛在遙遠而杳無人跡的荒島安息」這樣的想法。
直到我開著車離開她家後,才明白她給我那些骨灰既是為了她與大衛,也是為了我。她知道,因為我告訴過她,我這樣逃離自己,是從兩年前大衛死後不久開始的。當時,我決定不去消化我愛得那麼深的人駭人聽聞的自殺,一頭躲進憤怒和工作裡避難;但工作既已完成,想忽略這件事就更加困難。
關於他的自殺,一種可信度很高的解釋是:大衛是死於厭倦,以及對他未來的小說絕望。那股絕望徐徐湧向我最近的倦怠,會讓我違背對自己的承諾嗎?我曾許諾,一旦忙完我的書,就讓自己去感受大衛的死所帶來的恆常悲傷,以及歷久不衰的憤怒……
於是,在一月的最後一個上午,我在濃霧中抵達馬薩芙拉島上一個名叫拉古恰拉(湯匙之意)、海拔九百多公尺的地點。我帶了一本筆記本、雙筒望遠鏡、平裝本《魯賓遜漂流記》、裝了大衛遺骸的小書、塞滿露營裝備的背包、資訊不充分到詭異的這座島的地圖,沒帶酒、菸、電腦。我不是自己爬上去,是跟著一位年輕護林員走,背包則有騾子載運;我也拗不過很多人的堅持,帶了雙向無線電、年屆十歲的GPS、一支衛星電話和好幾顆備用電池;除此之外,我完全與世隔絕,完全孤獨。
我和《魯賓遜漂流記》的第一類接觸是要求父親唸給我聽。除了《悲慘世界》,這是唯一對他有意義的小說。從唸故事時的愉悅神情看來,他顯然與魯賓遜感同身受,就像他深深認同《悲》書主角尚萬強一樣。
一如魯賓遜,父親覺得遺世獨立的人,會堅決地克制習慣、相信西方文明比其他「野蠻」文化優越,把自然世界視為可征服、可開發利用的東西,也是堅信凡事都該自己動手的人。在被食人族包圍的荒島自律地生存下來,是他心目中完美的冒險故事。
他出生在一個由他父執輩拓荒建立的粗陋小鎮,長大後在北方沼澤開闢道路的營地裡工作。在我們聖路易家中的地下室,他有一間井然有序的工坊,在裡面磨尖他的工具、修補他的衣服(他是出色的裁縫師),還拿木材、金屬和皮革為居家修繕問題即興創作出堅固耐用的解方。
他一年帶我和我朋友去露營好幾次,趁我和朋友在樹林裡奔跑時獨自一人整理營地,在我們合成纖維的睡袋邊用粗糙的舊毛毯給自己鋪床。我想,某種程度上,我是他出門露營的藉口吧。
我哥湯姆喜歡自己動手的程度不亞於父親,去外地上大學後,他便成為一名認真的背包客。我什麼事都想模仿他,聽他說他十天獨自跋涉科羅拉多和懷俄明的故事後,也嚮往當背包客。第一次機會在快滿十六歲那年夏天來到,我說服爸媽讓我參加名叫「西部露營」的暑期課程。
我和朋友韋德曼坐上一部巴士,跟其他青少年及指導老師到洛磯山脈參加為期兩星期的「研習」。我帶了湯姆淘汰的紅色Gerry 背包、一本和湯姆帶過一模一樣的筆記本(記錄我有點隨機挑選的研究領域:地衣)。
長途跋涉走入愛達荷州鋸齒荒野第二天,我們全都獲邀獨處二十四小時。我的指導老師帶我到一片稀疏的黃松林,把我一個人留在那裡,不一會兒,雖然天還很亮且沒什麼威脅感,我還是在帳蓬裡縮成一團。顯然,只要失去人類同伴幾小時,就足以讓我體會人生的虛無和存在的戰慄。隔天我才知道,韋德曼,雖然比我大八個月,卻承受不了孤寂而走回看得到營隊基地的地方。讓我撐下去——甚至覺得自己可以獨處超過一天——的是寫作。
【BO 精選活動】
活動時間|4/21 19:30-21:00
活動地點|青鳥書店
主講者| 詹偉雄 x 李明璁
(本文摘錄經「新經典文化」出版社同意授權青鳥書店於 BuzzOrange 刊載,並同意 BuzzOrange 編寫導讀與修訂標題,推薦書名為《到遠方:「偉大的美國小說家」強納森‧法蘭岑的人文關懷》。 圖片來源:pixab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