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挑選這篇文章】
以前國文課本都會學到〈庖丁解牛〉這一課,過去都拿來形容神乎其技,或是拿來鼓勵學生熟能生巧。可是庖丁解牛其實說的不只是這樣的故事。因為經驗再老到的廚師,極限就是「良庖」,並沒有辦法成為庖丁——這世界上最可怕的故步自封,往往不是那種一眼就可以看穿的無知,而是看起來一點也不笨拙,對每個細節極其熟練的自滿。(責任編輯:林芮緹)
來談談庖丁解牛。
開始教學生之後,我讀這則故事開始有了一些新的感觸。
過去許多人會這麼讀:「庖丁」這位傳說中的廚師,不依賴感官知覺,靠著某種神秘的力量,遊走牛的肌肉骨骼之間,十九年來未曾換過一次刀。游刃有餘,達到「令人嘆為觀止的藝術境界」。
關於庖丁的書寫固然神妙,但如果只把這則故事當成一個誇張渲染的寓言故事,很多細節都會被忽略,這是很可惜的。
故事中庖丁說:
「良庖歲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數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於硎。」
「良庖」是厲害的廚師,「族庖」則是一般的廚師。厲害的廚師一年才換一次刀,稱為「割」。一般的廚子一個月換一次刀,稱為「折」。而庖丁不然,他十九年來刀不更換,「若新發於硎」。「硎」是磨刀石,這段話意思是:庖丁的刀,十九年來解過數千頭牛,刀卻好像新磨好的一樣。
有意思的是,依照合理的行文脈絡,「良庖」、「族庖」、「庖丁」三個層級,依照正常的順序排列,應是「族庖(最末)」、「良庖(其次)」、「庖丁(最高)」,而文中的次序卻是「良庖 → 族庖 →庖丁」。
很顯然的,這裡並非層遞描述,解讀上應是無論良庖也好,族庖也好,跟庖丁畢竟是兩個不同境界的表現。
因著這個解讀,我們可以追問庖丁與一般的廚師的差異究竟在哪裡?
或者這樣說吧。一般的廚師要由「族庖」成為「良庖」,勢必要經過長時間的經驗積累。經驗越是豐富,對於牛的肌肉骨骼自然越了解,所謂熟能生巧,廚師沒有經過幾百千頭牛的試煉,畢竟難以成就這些。
但經驗再老到的廚師,極限就是「良庖」,並沒有辦法成為庖丁。
庖丁後面有一段話,很值得思索:
「雖然,每至於族,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動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
這是庖丁自己描述他在解牛時的情況。他說即便如此,他每次動刀到「族」的地方時,依然會「見其難為,怵然為戒」。
「族」是肌肉聚集、糾結之處,庖丁走刀至此,並不貿然劃過,反而是非常戒懼謹慎的。他的目光停止了,動作更緩慢了,動刀的距離非常細微,最後牛終於被肢解開,如泥土般攤在地上。
我們可以試著想,一個經驗豐富的廚師,是否也會如庖丁這般在每個肌肉糾結處讓刀子慢下來。還是說,憑藉過往的經驗,這刀當然也可以動,畢竟每頭牛的結構大同小異,就算是最難走刀之處,憑藉著熟練的技巧、經驗,依然可以輕易通過。
我想這就是問題的癥結所在。
「經驗」能養成好的廚師,卻也容易成為新的限制。這個限制不會是顯而易見的,很多時候,這些經驗能幫助廚師輕易肢解每一頭牛。但也正因為這些過於順利的動作帶來的自信,每一頭牛身上細微的差別,每一次動刀些許的不同,正默默磨損著刀刃。
不過,儘管如此,一年才換一次刀也是難能了,又有多少人會真正去在意這些呢?
當經驗可以解決大多數的問題,那些偶爾發生的,超過我們經驗之外的,我們大可以忽略他。但庖丁解牛談的是「道」,談的是「養生」。養生與否之別,正是從這些最細微的,常常被忽略的地方開始的。
對庖丁來說,每一次解牛的經驗都是新的,每一頭牛都是新的,而一般的廚師並不這樣想。一次又一次不再去感知新的牛,經驗一樣累積,一次又一次形成更強大的經驗。
這世界上最可怕的故步自封,往往不是那種一眼就可以看穿的愚鈍、無知,而是看起來一點也不笨拙,對每個細節極其熟練的那種。正因如此,被忽略的每個細節都是合理的,不再有人會去重視這些。
這則寓言並未否定任何經驗,只是這些經驗必須被退回形成的最初,不斷更新。
人是易於習慣安逸的動物,豐富的經驗提供足夠的安逸,依照前人的路子走,總是相對舒適得多。一旦跌傷了、破損了,那叫做意外,刀折損了換一把就好。可我們的生命中真的有那麼多把刀好換嗎?或者,我們正是那一把一把日漸耗損的刀呢。
初出茅廬,誰也都鋒利。
直到我們習慣在一次又一次的經驗中成長、成熟,終於,一次又一次不再去問這個世長什麼樣子。從前認識的世界是這樣,他就必須是這樣。
庖丁前面還有一段話,可以再想想:
「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
這段話難解,卻特別有意思。「以神遇不以目視」,並不是閉上眼睛。不然庖丁後面不會說「視為止,行為遲」。這裡的「不以目視」,指的是不讓自己眼睛所見的成為一種「既有認知」。
眼見不一定為憑,只因眼見之物會連結到我們過往對這些事物的認知,進而認為他「應該是如此」、「應該要如此」,最後成為一種障蔽。
要能夠「官知止而神遇行」,就必須先擺脫這種感官知覺形成的認知障蔽。
見是固然見到了,但也就只是見到了。過往的經驗固然重要,但是這些經驗必須無時無刻都是流動的,都在不停更新。
莊子談的是一個沒有意外的世界,或者說,不讓任何的意料成為生活的必然。時時刻刻大意不得,卻又時時刻刻從容不迫。最後我們無時無刻都是新的人,所見所知所感的,也無時無刻是個嶄新的世界。
《莊子》書中多是「寓言」,那些明顯超現實的,既然「不可能」,很多人解讀《莊子》也就不太把這些內容跟現實連結。
《莊子》被推得遠了,彷彿遺世獨立的仙人囈語,常人能解得幾分就很不錯了。
但這些不那麼透徹的解釋,最後卻會被包裝成一種「人生智慧」,好像只要能領悟這些,日子就會過得好點。生活中總不乏種種「人生智慧」。這些乍看之下充滿智慧的話語,動輒對我們的人生下指導棋,卻總是搔不到癢處。
過往教育多如是,或者只是將某些人生比喻拿來生搬硬套,如此解讀經典,確實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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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經合作夥伴地表最強國文課沒有之一授權轉載,並同意 BuzzOrange 編寫導讀與修訂標題,原文標題為〈如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