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經合作夥伴觀察者網授權轉載,並同意 BuzzOrange 編寫導讀與修訂標題,原文標題為〈梁興揚:儒之失與道之末——由儒家建制化運動說起〉。)
【為什麼挑選這篇文章】
講到儒家如今大家可能都會乾脆說是「儒教」,但認真說起來,儒家若真的成為「儒教」可能現在祭祀都還是在孔廟舉行呢。不過儒家究竟是如何成為掌控中國文化的哲學思想,甚至進而影響整個後代東亞文化圈,甚至還有了廟宇呢?
(責任編輯:林芮緹)
文/梁興揚
作為道士,談儒家建制化可能有點奇怪,但又理所當然;從一定意義上來說,道士也就是半個儒生,儒生的一半是道士。
在中國歷史上,儒生、道士、和尚的角色基本可以實現自由互換,失意的儒生寄情道門之中的不在少數;尤其是在今天,「儒教」已經失去了舊有社會政治架構的承載,而道教作為宗教形式還存在,我這個道士談一下儒之失與道之末應該就沒那麼奇怪了。
講儒家建制化,我們首先講個故事:
在道觀,貧道曾經遇到這樣一個遊客:站在財神殿門口,大喊:「財神爺,你在哪裡?為什麼我還不發財?」
如今,儒學似乎也遇到這樣一個問題,大喊:「孔聖人,你在哪裡?為什麼儒學還不能復興?」
儒學不能復興,確實是個問題,中國傳統的宗教信仰,我們講儒釋道三教,儒為大。陳寅烙曾說:「漢承秦業,其官制法律亦襲用前朝。遺傳至晉以後,法律與禮經並稱,儒家《周官》之學說悉采入法典。夫政治社會一切公私行為,莫不與法典相關,而法典實為儒家學說之具體實現。」
儒為大的根本在於與皇權政治的捆綁和對科舉制度的完全依附,關於儒家建制化的部分想法,貧道想從以下幾個方面略作闡述:儒教被顛覆的原因、儒學建制化的起因、儒家建制化存在的問題、儒教能否作為一個宗教出現?利益問題如何擺平、未來如何發展?
「儒教」建制化的起因
歷史上來說,因為儒教雖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宗教,卻承載著人才選拔、國家統治的重要使命,從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開始,到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到範進中舉似的瘋狂,儒教作為類宗教組織,始終把握著國家命脈。
隨著清末科舉制度的廢棄和皇權社會的結束,尤其是科舉制度的廢棄,儒教喪失了傳承載體,正因為與皇權社會結合的足夠緊密,所以,成也帝王,衰也帝王。

歷史上兩個有名的「道君皇帝」:宋徽宗(左)和明嘉靖皇帝(右)
當社會結構發生變化,儒教便不再是儒教,人才選拔制度的改變,造成了儒生喪失掌握國家命脈的權利,原有的傳承載體被徹底打倒,延續的根本被顛覆,儒教已經被終結,儒學幾乎成了純粹的思想流派。
儒學建制化,絕對不僅僅是學術方面的訴求,還有各種各樣的原因,包括儒家學者對原有儒教體系的羡慕、相關人員的利益驅動、對現有社會體系的利益分割等等,都需要一個載體,甚至說需要一個宗教化的組織。
我們可以嘗試從道教理解這個問題,關於道家與道教的關係,我從宗教意義上來說,道教是道家學說的肉體,道家學說是道教的靈魂。
歷史上,由於道教沒有與皇權做完全捆綁,所以當皇權結束後,道教作為宗教形式不會結束,自然,除了特定的歷史時期,儒釋道,道的發展排在最後一位,遠遠沒有儒教輝煌。
慶幸的是,正因為沒有完全與皇權捆綁,當皇權社會結束後,幾乎完全依附皇權和科舉制度存在的儒教自然終結了,道教雖然經歷了變革和沒落,組織形式被基本保留下來,能夠繼續傳承下去。
道家思想需要道教作為載體傳承,道教需要道家思想作為自己的思想來源,如果說宗教活動完全被禁止,道教滅亡,道家思想才可能僅僅作為一種哲學思想存在;對於儒教來說,科舉制度滅亡,儒教的肉體已經死亡。
從這個層面來說,儒學沒有了傳統上層建築的承載,哪怕思想再精髓,缺乏可表達形式,都無法像宗教一樣集中信仰,組織形式趨於分散和多層次性。
如今,僅僅作為一個思想流派的儒學的相關利益團體、人員迫切需要一個能夠承載思想的團體或者類宗教組織,來為儒教續命;如果單純的作為學術流派,沒有相關利益團體、人員,僅僅延續儒家思想,就如同墨家、法家、名家雜家等學術流派,沒必要建制化,利益相關太少。
儒家建制化存在的問題
當科舉制度被廢棄、皇權被結束後,儒生就成了精神上的儒生,當精神上的儒生有了利益述求或者延續原有相關利益,就有了儒學要弘揚,必須建制化的幻想。
所以,不能把儒家建制化想的太純潔,諸子百家中,道家和儒家分別以有組織的形式延續後世,當儒學的延續體系被破壞後,如果必然要儒學建制化,必然要建立一套體系來承接精神上的儒生。
如果儒學建制化,在精神內核上延續原有儒教的體系,創造一個新的皇權社會,那麼在社會開明的今天,我想這條路很難走下去;但是如果不選擇這條路,將原有儒教的體系全部捨棄,拿什麼說服其他精神上的儒生?
如果皇權之路走不通,除了在哲學意義上的儒學學者之外,儒家建制化不可能形成行政命令形成一套指導日常生活的典範,更不可能走政教合一、軍事化、組織化的路線,中國是個世俗化國家,還有一句話叫做「書生造反十年不成」。

清光緒三十一年,即西元1905年,袁世凱、張之洞奏請立停科舉,以便推廣學堂,鹹趨實學
或許最後能夠選擇的只有走與神秘化、玄學化與民間信仰結合的路線,建立類宗教組織或者宗教組織,只不過這裡有個問題,兩千多年下來,佛道教已經把這部分信仰瓜分完畢,儒教來喝湯,都喝不上熱的。
那麼,假設能夠要建立一個類似佛教、道教的宗教組織,把孔聖人封神,建立宗教組織;我個人認為從禮儀到傳承的文化上,與道教不太可能有太大區別,充其量就是一個「二道教」,甚至連二道教都不如,因為形成一個宗教絕對不是幾年或者幾十年能夠產生的,儒教在歷史上積累的歷史包袱幾乎足夠泯滅這個新儒教的一切創新。
儒家建制化的路看起來很多,未來有很多方向,其實幻象居多,看起來很美好,大多是海市蜃樓。
同時,建制化必然代表有利益群體的產生,更多的利益群體,可能會毀壞儒學思想的本義,甚至干擾政府意識形態。就如同道教在一定意義上,已經歪曲了道家思想,只不過需要表達而已。
儒教能否作為一個宗教出現?利益問題如何擺平?
談及宗教,往往無法避免的一個問題是「教主」的認證,如耶穌之於基督教,釋迦摩尼之於佛教,同時也伴隨著教主人格化崇拜問題。
那在儒學建制化的過程中,究竟是要建立對誰的「崇拜」?
孔聖人嗎?或許也只能建立對孔聖人的崇拜吧,那麼當初孔聖人說過:「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可謂知矣。」當一個宗教與精神教主意見完全相悖的時候,這樣的宗教還能走遠嗎?
對於中國來說,還有再產生一個新興宗教的市場嗎?新興的儒教如何發展信徒,當與世俗利益產生衝突的時候,如何處理?最根本的,儒教能不能被作為宗教組織官方承認。
儒學建制化根本更多是一種利益述求,傳統上的儒生已經不可能存在,哪怕建制化成功,成立個宗教,必然不是以前的儒教,而是一個新的宗教而已。
拋棄這些分歧,一旦建制化,必然會形成龐大的利益團體,究竟誰才能分享最大塊的蛋糕,究竟誰才算正統?我想哪怕讓孔府作為新的利益代言人,都會存在利益的糾葛,甚至孔府都會成為新的利益團體的傀儡。
當然,新的利益團體不只是內部的糾紛,還有外部利益的爭奪。實際上,由於歷史上儒、釋、道三教發展一直交融,在教理教義上,經過兩千多年的融合,具有很高的趨同性,當儒教被肉體上毀滅後,儒教的信仰市場已經被佛教、道教瓜分殆盡。

2015年,一群少年在南京孔廟舉行成人禮
當儒教為大的時候,包括祭祀、祈願、宗教科儀部分可以由佛教、道教來完成,因為哪怕這些內容交給佛道教來完成,最終掌控者還是由儒教的科舉制度選拔出來的官員,最終還是為皇權服務。
當儒教被肉體毀滅後,新興的儒學已經沒有任何理由或者資格讓佛教、道教為自己服務,但民眾的信仰需求卻仍舊存在。我們可以看到文廟裡大成至聖先師的香火要麼已經徹底斷絕,文廟要麼被廢棄,要麼成為博物館,要麼被另作他用,要麼就被道士接受,大成至聖先師的香火也在三教合一的寺廟裡被和尚或者道士延續。
文廟的功能求學、祭祀等民間需求,完全被佛教、道教所繼承,每年的祭孔大典上的儒生,是精神上的儒生在進行一場禮儀的表演,追溯死亡的儒教的榮光罷了。
祭祀、求學等帶來的不僅僅是信仰的寄託,還有大量的經濟利益,在這種情況下,哪怕產生一個新的儒教,再來瓜分這部分信仰市場,佛教、道教答應嗎?吃到嘴裡的肥肉哪有那麼容易吐出來!
如果儒學建制化模仿佛教、道教來承接這部分功能,佛道教已經有了完善的制度,民眾還會選擇這碗半生不熟的儒家飯嗎?
就連儒生最為自豪的國學,也早就被各式各樣的國學班佔領了市場,新興儒教能夠與原有利益佔有者搶奪利益嗎?斷人財路如同殺人父母,當建制化的儒學組織漏出一絲壟斷國學市場的時候,就會被聯合絞殺。
餘論:儒家未來如何發展?
那是否儒家就沒有了出路?儒家思想註定要沒落,儒家應該如何發展?建制化的出路又在何方呢?
儒教已經消亡,儒學思想卻不會消亡,儒生已經消失,儒家文化的精髓卻不會過時。與時俱進不代表非要在成立一個宗教或者類宗教組織,留存在哲學意義上的儒教或許更有利於發展和變化。
如果精神上的儒生能夠拋開利益的誘惑或者重新掌控政治主動權的誘惑,踏踏實實將儒家思想傳承出來,通過儒學思想的弘揚結合經濟利益,來引領民眾對儒家思想本身的認識,或許是一條更合適,也不那麼討厭的路,否則,連國學班都被和尚、道士、商人、雞湯販子把生意搶乾淨了,還指望啥弘揚儒家文化?
儒家的發展,應該有自己真正的思想者,形成穩定的學術團體,在弘揚儒家文化的同時,獲取足夠的經濟利益,支撐儒家文化的發展。
儒道兩家都有各自優勢,對於傳統文化方面的精髓,側重面不同,道教的道法自然,儒教的仁義禮智信,對中國未來的發展都具有積極的意義。
儒家建制化的方向,我個人覺得不應該再創建一個新的宗教,應該與道教一樣,在各自優勢上,讓傳統文化與時俱進;包括道教在內,也需要摒棄糟粕,盡可能傳承優秀文化,繼承文化難,與時俱進更難。
全真教掌教丘處機。史學家錢穆在名作《國史大綱》第三十五章雲:「蓋蒙古初入中國,其野蠻最甚,長春真人丘處機以宗教得成吉思汗之信仰,其徒得免賦役,全真教遂大行,文人不能自活者多歸之。」
如果精神上的儒生願意有個載體,進入道教或許是個選擇。道教尊崇先賢,一定意義上,大成至聖先師也在道教內部被供奉,與其花費力氣單獨將大成至聖先師神化,不如效仿歷史上的儒生,進入道教;同時,精神上的儒生進入道教,可以更多的豐富道教的內容,讓儒家思想通過道教的方式表達出來,不也是一種對儒教的另類恢復嗎?
儒學的建制化,我覺得可以用個成語代表:刻舟求劍,以為劍遺失了,準備模仿佛道教,在船上刻了一個記號,想尋找到自己的劍,其實,這把劍就在你的手中,這把劍就是儒家思想。
關於開頭那個故事,答案很簡單,財神爺就在那個遊客的背後,他轉身進去就可以看到。儒學建制化的問題也一樣,答案很簡單,孔聖人就在這裡,儒學就在這裡,真正去弘揚儒學精神即可,而不是刻舟求劍。
(本文經合作夥伴觀察者網授權轉載,並同意 BuzzOrange 編寫導讀與修訂標題,原文標題為〈梁興揚:儒之失與道之末——由儒家建制化運動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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