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書】李峙皞：英國教改夢醒了，台灣還要繼續作夢嗎？

【為什麼挑選這篇文章】

台灣教育後來提倡12年國教起，就有各種不同意見；在英國向來以自由派教育（主張多元教育、免試升學等）為主，原本也打算逐漸廢止菁英中學、免試升學，但新任首相梅伊卻大力扭轉了政策恢復了考試升學，引發專家學者反對、人民普遍支持的怪現象。

究竟為什麼，讓作者解釋給你聽。

（責任編輯：林芮緹）

文／李峙皞（作者為英國劍橋大學歷史學博士生。）

新上任的英國首相梅伊於9日宣布，中等教育政策將有重大變革，新政府將鬆綁1960年代以來逐步廢止公立菁英中學（grammar schools）之政策；換言之，行之有年的學區免試入學將不再是通則，學生得透過考試篩選，進入公立菁英中學。

這意味著，英國學童在小學畢業時（依英國學制為11歲）便將面臨升學大考，而進入公立菁英中學的學生也無疑將以繼續升學為主要目標。

為何英國政府捨棄自由派教改理念（諸如免試入學、教育均質化、多元發展）、甘冒「不尊重教育專業」之大不韙，「大開倒車」重拾50年前的教育政策？這背後大概有兩個脈絡。

▋始終無法消弭的階級落差

首先，學區免試入學制度並未真正促成教育機會平等的理想。由於校風、師資、學區居民社經地位等因素的差異，不同的公立普通中學（comprehensive schools）在教學資源與升學表現上仍存在相當的落差。

於是，有辦法的家長們便競相透過購屋、租屋的方式遷入優良學區，確保子女進入好學校。誠如梅伊批評，「在現行學校體系下，篩選還是存在──透過房價、透過財富來篩選學生。這完全是不公平的。」

不只如此，社經條件更優渥的家庭直接將子女送進私立明星中學。這些學校收取高額的學費[1]，能夠提供遠優於公立普通中學的學習環境，成果自然反映在升學表現上。

2014年英國教育部的報告指出，私校畢業生錄取重點大學（Russell Group Universities）的比率是公立中學畢業生的3倍，進入牛津、劍橋大學的比率更高達5倍之多[2]。

少數富裕私校畢業生壟斷高教資源、輕鬆成為「人生勝利組」、進而掌握國家權力之現象，在前首相卡麥隆（David Cameron）主政期間尤其為人詬病：

除了卡麥隆本人，當時被看好成為卡麥隆接班人的財相奧斯邦（George Osbourne）、倫敦市長強森（Boris Johnson），及與卡麥隆組成聯合政府的自民黨黨魁克列格（Nick Clegg），皆出身私立貴族學校、考入牛劍、在仕途上平步青雲，40多歲時便到達權力頂峰。

富家子弟的私校終南捷徑對於追求機會平等的免試入學制度來說，無疑是一大諷刺。

相對於此，出身改制前公立菁英學校、自承與私校畢業生的社交圈格格不入的梅伊，以其在脫歐公投後意外取得的權力，恢復公立菁英中學、抗衡私校優勢，絕非偶然、唐突之舉。

▋專家真的有用嗎？

英國顛覆教改政策的第二個脈絡，同樣與脫歐公投相關，是英國社會近年來對於專家的質疑。

自二戰以來，標榜自由開明、理性客觀、追求社會正義的自由派學者專家們長期主導公領域討論，其所頌揚的自由主義價值儼然成為英國公共政策的指標；然而，近年來，這些「政治正確」的理想主義修辭顯得愈來愈不切實際、愈加背離大眾的生命經驗。

脫歐公投的通過便是最佳例證：即便多數大學教師、主流自由派媒體、左右兩黨大力支持遷徙自由、強調移民與英國社會的互利關係，這些專家意見並未說服大眾、減緩後者對於移民問題的焦慮。

一位脫歐派政治人物或許說出了英國大眾的心聲：「人民要相信自己……英國人已經受夠專家了！」

同樣的，在教育政策上，50年來專家們所主導的教育改革成果也備受質疑。

以教學為例，部分大眾將近年來英國學童學習成效不彰，歸罪於強調以學生為主體、啟發學習動機、多元發展的「進步式教學」。

英國公共電視BBC於去年夏天播放的教育實驗紀錄片《我們的孩子夠堅強嗎？中式學校》（Are Our Kids Tough Enough? Chinese School），將中國填鴨式教育帶入英國普通中學、比較新舊教學模式之優劣，充分反映出英國社會對於進步式教學的信心不再。

回到廢止公立菁英中學的議題上，專家們基於促進教育平權而提出的免試入學制度，其實踐結果，竟助長了私校的優勢，反而擴大資源分配不公、阻礙社會流動。經歷教改50年的英國社會，顯然有理由拒絕再被學者專家牽著鼻子走。

▋台灣應該注意前車之鑑

雖然梅伊政府的教育新政能否抵擋專家學者排山倒海而來的批判聲浪，還有待觀察，但此議題反映出自由派教改理想在現實中的諸多弊端，對於正步向「進步式」教育體制的台灣社會應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尤其，英國的前車之鑑在先，台灣主導12年國教、學區免試入學的學者專家們，應有義務說明台灣如何能夠避免重蹈英國之覆轍，亦即，在廢除公立明星中學後，政府如何能夠避免明星私校的興起？

如何避免中上階層將子弟送入師資良好、升學導向的私校，而弱勢學生只能別無選擇地接受均質化、「快樂學習」的公立教育，最終在升學競爭中接受必然的挫敗？

只是冠冕堂皇地重複「資源再分配」、「國家要將每個人當作菁英來教育」等理想論調，無視於「資源有限、競爭無窮」的事實，是極不負責任的說法。

筆者身為台灣傳統教育體制的「受害者」，完全認同教改者對於升學主義、考試領導教學的批判，也深感成績、排名與背誦瑣碎資訊虛耗了學子的寶貴青春。

然而，鑒於英國乃至台灣過去30年的教改經驗，教育專家學者們是否應該停下來好好地探討教育理想與改革手段間的相關性？

我們都不希望競爭與學習畫上等號，但如果競爭就是人類社會不可消滅的元素，那麼，與其虛偽地延緩、遮掩競爭的本質，去思考如何公平化、合理化競爭、如何使考試與知識追求、真實人生相結合，應該會是更積極、務實的做法。

[1] 著名的私立名校所收取的學費遠非一般中產階級家庭所能負擔。以英國前首相卡麥隆畢業的伊頓公學（英國的「公學」(public schools)實為私校）為例，2016/17年度的學費約為37,000英鎊（約台幣150萬）。（資料來源）

[2] 資料來源：The Telegraphhttp: “Private school pupils ‘five times as likely to go to Oxbrid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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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針對英國教改的部分，作者也在獨立天下原文之下的留言討論與其他網友問答，並澄清了幾點關於英國教改的疑問：

我是本文的作者，非常感謝以上大家的回應與批評，讓我獲益良多。針對英國教改部分，特別是Shaofu Huang 先生的質疑，我覺得有必要做一點澄清：

英國教育理念與民調

首先，我所謂自由派教育理念，如文章所述，指的是相信教育的宗旨在培養學生獨特人格、能力多元發展。

在此理念下，自由派學者反對學科考試領導教學，也因此有免試入學、快樂學習等主張。如此，梅伊政府恢復菁英篩選、升學考試的做法，當然違背上述理念，這也是專家學者們普遍反對該政策的根源。

其次，如果對照英國專家意見與民調結果，應該不難發現兩者出現嚴重落差。

不論是主流媒體（如BBC、Guardian）、左右兩黨政治人物、或教育專家幾乎一面倒地反對教育新政，然而，有趣的是，這幾天的民調結果顯示，英國大眾約有六成左右支持恢復公立菁英中學。這是我認為專業論述不再被英國大眾照單全收的根據。（關於民調）

台灣社會或許有特別反智的一面，但專家／菁英與群眾的隔閡、政治正確的理想與大眾關注的價值與需求間的嚴重落差，絕對是全球性的現象。專業意見應該被尊重，但當專家無法說服群眾時，也應該檢討是否理論有所缺失，而不是一味怪罪群眾無知。

至於「英國私校有篩選因此升學率高也是理所當然」的批評，我就完全不能認同了。

其中的問題當然在於這樣的篩選合不合理，公辦考試至少能保證學科成就為主要指標，但私校的篩選卻多摻雜財富、人脈、才藝等因素，因為這些無關智能的理由，享受較佳資源、進入重點大學，完全是不公平的。

最後，關於梅伊的新政策最終能否通過，本非本文關注重點。

本文的目的在於點出免試入學制度可能產生的社會問題。英國首相願為此賭上政治生命一搏，應足以顯示問題之嚴重性。

我的初衷是，如果台灣社會能藉此事件有更多關於免試入學與私校問題、乃至教改理念本身的公共辯論，應是很好的。歐美的發展本來就只是僅供參考，西方教改的變或不變，台灣都沒必要盲從，重要的是藉此發展出自身的論述與共識。

至於我個人對於教育改革的想法，不是那麼重要。我的回應如下：

若考試與競爭不能避免，該改的就是如何讓考試與教學篩選出社會真正需要的能力

「台灣私校過度規劃安排的教學方式，造成未來自我學習規劃能力低落」，我完全相信是事實。

但問題就在於，因為現有課程設計與考試方式的僵化，導致這樣填鴨式教育下的學生還是能在考試中勝出。如果能廢除考試，也許問題就部份解決了。但中學免試入學，到要上大學時還是不免一考，顯然治標不治本。

我的想法是，如果考試與競爭不能避免，該改革的是如何使考試與教學篩選出社會真正需要的能力。舉例來說，論述能力是很實用的、也是可以訓練的。但現行的選擇題考法，完全無助於學生這方面能力的培養。

當然，不管考題怎麼改也改變不了「考試領導教學」的弊病、讓學習無法純粹，但合理的考試設計至少能確保學生功利心態下追求的能力是實用的，而不只是空洞的考試技巧。

免試入學只是導致更不公平的競爭

同樣的，我完全同意 ’太強調學科考試成績，只是讓這些有不同志趣的孩子更挫折更自我放棄’。沒有一個制度是完美的，而且我們通常只能在爛跟更爛中做選擇。為保障社會公平、以學科考試為中心的教育制度，確實會犧牲個體的自由發展。

但我的想法是，以考試為原則、特殊管道入學為輔助的方式，較能兼顧平等與自由的價值。反觀忽略競爭終究不可避免的免試入學制度，只是導致更不公平的競爭，且未必能促進大眾對於多元價值的肯定、消除教育的功利心態。

以上簡單抒發淺見。我沒受過教育學的專業訓練也沒有任何中學的教學經驗，想法一定有很多盲點。但我也相信教育不該只是一門專業，一般人的意見應該都有參考價值。拋磚引玉，希望能引出更多有趣的討論。

（本文經合作夥伴獨立評論＠天下、作者李峙皞授權轉載，並同意 BuzzOrange 編寫導讀，原文連結：〈【投書】李峙皞：英國教改夢醒了，台灣還要繼續作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