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挑選這篇文章】

不了解香港實際上政治狀況的人,可能都誤以為香港這次有大量「本土派」議員勝選,應該是一大進展——但實際上,完全不是這樣。在中國各種政治手段下,真正勝選的本土派完全不反中。

縱然兩個陣營互有舊人落馬、新人上場,議會中泛民主派 vs. 親中派的格局完全沒有改變;況且,議會也實際上都還在中國的掌握之下,親中派才有絕對的否決權。

(責任編輯:林芮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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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舉結束後,不少外國傳媒十分籠統地將六名新議員歸納為「本土派」,並視之為「本土派」的崛起,這恐怕是一種誤導。(路透社)

文/盧斯達 (香港青年評論者、作家)

香港立法會選舉塵埃落定,但塵埃之中鬼影幢幢。海外人利益無關,純粹觀看,或制訂關係,都不宜將之視為指標。

首先香港的政治制度,是長官意志大於一切,行政長官(香港特首)完全聽命於中國。香港立法會不像英國議會那樣,產生首相、執政黨,握有政治實權,是 政治的中心;香港立法會,是特區政府的陪襯、橡皮圖章,議員提出的各種質詢、條例草案,幾乎都沒有太多實際撼動行政命令的例子。

香港立法會這種陪襯本質,來自英國殖民晚期那種不完整的政治改革,一種英國和中國互相角力之下的產物,斷言之:香港並非一個民主社會,它的民意機 構,是包裝威權的花紙。這個本質的立法會,無權至此,中間仍有近一半議席,由各種利益團體和公司所掌握,那是一種類似意大利法西斯時期的「企業主導」機構,而這些「功能界別」的議員,在一個幾百幾千幾萬個選民的小圈子中,得到授權,其於議會中否決議案的權力,卻比民選議員大。

民選議員通過的議案,只要「功能界別」議員否決,就會整條否決;「功能組別」通過一條議案,即使佔民意授權大多數的民選議員反對,仍可以照樣通過。 這樣的議會,其實是殘障,而且很容易分而治之。

香港議會是利益團體自說自話場所

每個議員拿到所屬選區一定比例的選票,就可以得到議席,一般來說,小選區拿到兩三萬票,大選區拿到四五萬票,就能晉身議會。這樣的議會,其實是一個無法凝聚社會多數人共識的地方,中國設計香港議會,是將其弱化為各種小議程、各種利益團體自說自話的場所。

例如環保、性小眾(同性戀、雙性戀、跨性別)、動物權益等,都可以登上舞台,但代價是議會成為一個「沒有主題」的地方,而政治的大方向,仍是由行政方-行政長官所擬定,然後議會可以做的,只能是贊成,或者消極反對。

因此,很多今屆的新政團都明言,參選是為了爭奪資源,以及推動自己在議會外的議程。但中國對香港的主權狂熱、控制慾,是一個這樣分裂和殘障的議會,都要完全控制才心息。

2016的立法會選舉,其實是中國撕爛「一國兩制」、「高度自治」承諾的分水嶺。這次選舉,出現行政方面對選舉的全方位干預。在報名的時候,政府以莫須有式的「港獨」罪名,取消五名取得夠格提名參選人的資格。他們當中,有明確主張香港獨立者、有參與街頭鬥爭的,也有主張香港「回歸英國」者。

投票日「鬼影幢幢」

即使他們策略性簽署文件,表明擁護《基本法》,不搞獨立,政府仍明目張膽奪其資格,理由是他們並非「真心」擁護《基本法》(中國擁有香港主權的政治論述,以及政治紅線)。

投票當日,由政府和選舉事務處舉辦的投票日,更是鬼影幢幢。

有票站突然停電;有人去投票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投票」,或失去選票;有票站點票的時 候,突然多了三百張選票,在場的市民要求重點,最後點票主任竟然電召警察介入;有不少市民與票站職員爭辯,自己拿到的選票缺角、不合規格,恐怕投了變廢票,要求更換,而職員又拒絕更換;有點票站遲遲不開始點票,令監察點票的市民不服,類似事情,書之不絕。

除了可見特區政府有操縱選舉的極大嫌疑外,還可以看見香港人在一批候選人「取消資格」之後,已經不再如以往一樣信任政府、信任選舉。這些選民與投票 行政職員的衝突,其實是反映香港人已經對制度失去信心,所以風吹草動都要查清查明,這種心態其實是:只要我少看一眼,政府就會舞弊,就會造票。

比起結果,其實選舉的過程已經充份反映,中國統治香港近20年,已經將香港的「公民社會」、以及其對制度的信任完全摧毀。

老實說,政治的大格局,完 全沒有改變,香港繼續走向動蕩和崩壞。因為不少新人晉身立會,不少外國傳媒皆反射式認為這是本土派、或者「反中」勢力崛起,這完全是外人的錯覺。

以往,中外傳媒會將本地政治形勢二分成兩個陣營:分別是親中國的「建制派」,以及提倡香港要有更多民主權利的「泛民主派」。2016年立法會選舉出爐之後,不少傳媒均以「非建制派」取代「泛民主派」這個名詞,的確,「泛民主派」已無法形容「親中派」之外的這群議員。

2014年,中國發表決議,清楚說明,不容許香港搞真民主;以往的泛民主派,其實也是愛國者,在英殖時期乃至主權歸中之後,一直與中國官方親密。但新形勢下,「中港團結爭取民主」的綱領,已經被視為過時;新人參選,舉起的不是前途自決,就是民族主義想像—將香港視為一個已經自我證明的民族,因此民族 有自決權利……但這肯定都不是主動對抗「中國」,而是防衛性的反應。

選舉結束後,不少外國傳媒一知半解、十分籠統地將六名新議員歸納為「本土派」,並視之為「本土派」的崛起;一些傳媒更掛上上「反中」(anti-china)桂冠。這六名新議員包括「香港眾志」羅冠聰、「青年新政」的遊蕙禎、、梁頌恆、無政黨的朱凱迪、劉小麗,以及熱血公民的鄭松泰。事實上,這六個議員的政治主張、背景,均有極大分別,將其歸類為一個版塊,是非常的誤導和粗梳。

在雨傘革命後興起的「本土派」,早有一定程度的反中傾向;佔領運動的餘勢,發展成多區示威反對中國人來港走私的「光復行動」;之後本土派組織的港獨 傾向越見加強,2016年,以「主張香港獨立」為綱領的「香港民族黨」成立

這些組織原來打算派員參選,但中國馬上反應,稱他們違反香港《基本法》裡宣稱 「香港自古以來屬於中國」的政治天條,剝奪其參選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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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結果,其實選舉的過程已經充份反映,中國統治香港近20年,已經將香港的「公民社會」、以及其對制度的信任完全摧毀。(路透社)

勝選的「本土派」沒興趣「反中」

勝選者中被稱為「本土派」的,實際上都沒有興趣「反中」,亦不能主張港獨,因為與權力和資金來源相抵觸—宣誓就任香港立法會議員,必須擁護《基本 法》和香港特區政體,即所謂現體制。可以進入立法會的「本土派」,向「反中」或者「港獨」靠攏的空間,本來就很少。更不要說,大部份以「自決」之名進入立 法會的議員,其實都知道港獨是政治紅線;不能搞港獨,是政治現實,不如主張和中國人一起搞民主自決,最安全。

實際上,不少被歸類為「本土派」甚至「反中派」的人,都是不反中,甚至戀中,主張要爭取中國人的支持,一起爭取民主之類。

反中殖主張,是雨傘革命之後的「光復行動」乃至旺角騷亂的主題,但立法會的結果,在各種政府造票舞弊以及選舉主任剝奪資格的打擊下,「反中殖」這個 本土派的基本精神,並沒有進入議會;即使個別議員心懷此志,但在議會的限制下,如果要保住議席,恐怕都只能訴諸更溫和以及顧全中國面子的「民主自決」,甚或更不樂觀的,放棄「自決」,回到「民主解決一切」的老路。

即是說,即使非建制派議席比起建制派多一席,但其實「本土派」反抗中國殖民、獨立自主的核心,並沒能進入議會,而議會亦早已準備,不會容許議會舞台給予任何空間。

沒人會放棄中國百萬移民選票

最年輕的勝選議員羅冠聰年僅23,是前任學聯秘書長;學聯在英殖時期作為反抗者,與中國政權十分密切。即使是六四事件之後,學聯仍然關心中國的民主 人權狀況。羅冠聰 和他的政黨「香港眾志」,主張香港人有權自決前途,但並不著眼在處理「誰是香港人」的問題,中國殖民更不在其視野之中;他本人亦在公開論壇講過,不認為大 量的中國移民,是中國殖民香港的機制。

同樣主張「前途自決」的朱凱迪和劉小麗,對中國移民和中國人的態度似乎也是類似—視之為可以爭取的對像。九七年主權移交之後,超過一百萬中國移民落戶香港。參加選舉政治的人,沒人會放棄這些選票。

由於投票率高,而直選議席之中,以往泛民主派一些大黨有《蘋果日報》的配票呼籲幫助,表現良好,加上六個被視為「本土派」的新人進入,令一般香港人感覺頗為滿意。

但事實上,以往泛民主派 vs. 親中派的格局完全沒有改變,縱然兩個陣營互有舊人落馬、新人上場,但始終沒有動搖兩大版塊,而議會中的「本土派」不是本來無心,就是沒有空間靠攏 「反殖」,乃至主張獨立—畢竟會被取消議員資格。

舊勢力仍牢牢控制議會

這是中國和美國精心操作,兩台選舉機器配票的結果,即使本土派選民加起來並不少,但他們無法取得太多議席。

中國很明白甚麼是本土派的核心威脅,所以有些人的資格一定要取消。中國是明白人,反而多數香港人不明白,自作了「大批本土派進入議會」的多情。不過 對於依賴「維穩系統」申領經費的某些親中派來說,一定大書特書,將他們描繪為洪水猛獸,極大威脅,以向中國申請更多維穩費「平亂」。

香港當然有緩緩移動,理念和論述是改變了,但港府、中國和美國的互動之下,令各種舊勢力可以借屍還魂,克制新勢力。最後在論述完全改變的情況下,議會勢力改變並沒有太大反映。

基本上,這是一次舊勢力的演示式勝利—牢牢控制著議會的人,仍然握得牢牢的,沒有本質上的改變。

(本文經合作夥伴上報授權轉載,並同意BuzzOrange 編寫導讀與修訂標題,原文標題為〈香港「反中」勢力崛起是外人的錯覺〉〈香港議會有反中本土派?外媒你太年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