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 導讀:
本篇文章為紀錄片《活摘》導演李雲翔專訪。在中國有非常嚴重的「器官販賣」問題,然而「活摘器官」不是一個政治話題,也不是信仰話題,而是一個反人類罪;同時他也正在發生。
馮小剛的電影《老炮兒》裡面有段情節是這樣的:什麼都不怕的主角六爺,最怕的就是外科手術。有天他突然暈倒被送到醫院,醫生說他心臟三根血管都堵塞了,需要做外科手術。六爺不同意,偷偷跑出來,他女友和他聊動手術的事,說:「不做你就死
了。」六爺一口回絕:「做了才死呢!我告訴你們,這西醫呀,就是把人當零件,哪壞了拆哪,好人都被他們治死了,千萬別聽他們的!」
這段劇情被拉得很長,許多敏感的細節也被放入其中,有人覺得馮小剛想借六爺的嘴說些什麼,但不便明說,便演了這麼一段「怕開刀」的橋段給觀眾,影射的就是器官活摘。
為什麼我們需要去了解器官活摘?
我們很難想像從活生生的人體身上摘除器官是怎樣的情況,甚至不瞭解這是多麼嚴重的事情。但假設現在有人這麼對你說:「你生病了,但只要介紹自己的血型,然後不用等上一個月,就可以飛到中國換想要器官。中國有一個很大的器官供應庫,他們把人當成商品販賣,像工廠產品一樣去標記,你想要的器官都可以被商品化、客製化地供給。」聽完後,你又是怎麼看待器官活摘呢?
近十年來,赴中國進行器官移植的案例屢見不鮮,中國 1999 年以來器官移植量翻三倍暴增,據《中國日報》報導,僅 2006 一年,移植案例就高達兩萬件。這樣取之不盡的器官來源實在疑點重重:中國沒有正式公開器官捐獻系統,器官來源十分含糊不清,而已知的供體來源,包括處決死刑犯的數量也並未和器官供給量相符。另外,就連移植大國的美國,平均等待器官的時間也要 2 至 3 年,但在中國只需要花 2 到 3 周就可以換到新的器官,好像完全不用花費等候時間似的,病患所需的器官幾乎是隨要隨到。國際醫學界不禁質疑:為什麼這樣的奇蹟唯獨發生在中國?
根據加拿大前亞太國務卿大衛‧喬高以及國際人權律師大衛‧麥塔斯合力完成的獨立調查報告─《喬高‧麥塔斯調查報告》,對中國大陸發生的大量器官活體摘取一事,做出「曾經發生,且至今仍然繼續存在」的結論。
2006 年一爆發出來後,被稱為「這個星球上從未有過的邪惡」的活體器官摘除,成了世上最動心駭耳的殘酷事實,而這也給李雲翔導演造成前所未有的衝擊。「看完後有好幾天,我感覺自己睡覺也總想著這件事情。我不停不停地在想,這些萬一都是真的呢?」猶如當頭棒喝般,李雲翔導演開始著手追查真相,歷時八年記錄追蹤的長期抗戰,而有了今日的調查型紀錄片──《活摘》。
《活摘》為 2015 年榮獲國際皮博迪獎的紀錄片,先後兩次在美國國會樓雷本大廈播放,吸引了超過 100 位國會人員觀看,並同時在 20 幾個國家的電視臺播出,最近也在台大醫學院及國防醫學院等學校播映,均獲得熱烈迴響。《活摘》絕對是醫學倫理議題相關紀錄片中的一樣指標,但它挑戰的是極為敏感的話題以及話題背後龐大而深不可測的政權。
說沒有受到外界壓力也不可能,洛杉磯電影節前夕,中國政府派人親自去「關切」主辦單位是否有上映〈活摘〉,這樣被干涉的例子只是眾多事件中的一例。影片以兩個大衛的調查做為主線,身為調查主角的他們比其他人肩負了更重的擔子。他們不管去中國的任何地方、要見任何人都在政府的監控下;如果兩個大衛要舉辦演講等活動,中國領事館也會寫信請主辦單位取消活動或場地提供,大衛‧麥塔斯本人甚至遭遇過死亡威脅。

《活摘》獲得 2014 年皮博迪獎,圖為李雲翔導演
殘酷罪行中,活下來的人心中永遠難解的矛盾
「不管他們做了什麼,其實都沒什麼用。他們的施壓反而是幫影片做了宣傳。」李雲翔導演說話就像文質彬彬的書生,經歷過千萬挫折卻選擇一語輕輕帶過,他對中國施加給他自身的壓力沒有多說,反而提到了被強取器官的良心犯和死囚。「我們面對的這些壓力和中國大陸那些人所承擔的壓力相比,其實非常微不足道。」導演說出這句話時很平靜,這件事彷彿早已被他反覆思考過好幾次,成了最自然不過的想法。
但這句話讓我有些措手不及,我從「導演受壓迫」的思維中突然被抽離,而被帶到那些慘遭活摘的人們,就像從平靜的湖面投了一顆石頭,漣漪久久不能散去。
對導演來說,歷時八年的紀錄過程讓他感受最深刻的是人心的掙扎,這些人包括器官受贈的病人、執行活體器官摘除的醫生以及參與其中的其他人們。由於需要器官捐贈的病患大多是在國內等不到器官,為了求生而飛去中國進行手術。
「我記得我們住的那層病房,是中國他們所謂的移植病房。那一整層樓都是移植病房,又有的病房住十幾個人,到底怎麼會有那麼多的器官?」紀錄片中台灣移植病人的妻子張秀杏無奈地說道。去了中國後才發現,有些其他醫院只有半夜做移植手術;有的好像鬼鬼祟祟在掩蓋什麼事一樣,秘密進行手術;有些醫院被問起器官來源,會直接告訴你不要過問這些。
所以當器官活摘的事情曝光後,這些器官受贈病患再回想起整個移植的過程,過度短暫的等待時間、醫生被詢問時的慌張反應以及同時能做完大量移植手術的不可思議數字都引起了他們的反思。病人的生存意志讓自己的生命得以延續卻也同時殺死一個無辜的生命,他們或許知道器官可能是來自死刑犯,但也沒有很明確的來源資訊。
「我們未必知道自己是殺人。」說著這句話,器官受贈的塗秀松對著鏡頭哭了出來。心裡日復一日的煎熬,每想起此事,便無法克制自己去多想,這個器官原來的主人是誰?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接觸過的病人我都有問過,他們全說如果重來一次,他們都不要去器官移植了。」李雲翔導演對我補充說道。或許是悔恨也或許是過於強烈的衝擊,知道真相後內心的痛苦,早已遠遠超過手術成功後生存下來的喜悅。
「歷史的教訓告訴我們,面對真正重大的罪行,最好的制止方法就是讓更多人知道有這樣的罪行存在。」
承受中共的壓力以及在挖掘血淋淋真相中接踵而來的苦痛,勢必會產生恐懼,但李雲翔導演克服了這個恐懼並且勇敢地記錄真相。
被問起到底是甚麼原因讓他能夠擁有超越恐懼的勇氣,他沉默了一會,接著,以平靜堅毅的語氣說道:「覺得『活摘器官』這件事本身,不論是它涉及的方面,或者是它的嚴重程度,都觸及到人類良心的底線。它不是一個政治話題,也不是信仰話題,而是一個反人類罪。」
社會上發生的事件,有些是政治問題,有些是對信仰產生不同的見解,但不管是在何種政治體制之下,或者傾向何種宗教信仰,把良心犯的器官活體摘除後拿來牟利,這個行為遠遠超過了政治、信仰的界線,而已經是一個滅絕種族的行為,是反人類的罪行。既然是反人類罪,那身而為人的我們,是不是能夠用自己的做法,盡己所能,讓更多人能知道器官活摘這件恐怖至極的事?
對他而言,以導演的身分去紀錄一切便是他面對黑暗的做法,也是克服恐懼的勇氣來源。李雲翔導演深刻而沉重地說道:「不管你有什麼樣的背景、來自哪裡、信仰什麼樣的宗教,都應該在器官活摘這件事上保持一致的態度:『這樣的罪行應該要被制止。』」如果受到來自外界的壓力,那就讓更多人知道這件事的存在,由社會大眾凝聚一個共同的反應與認知,形成另一股足夠份量的力量,反過來制止施暴者施暴。從活人身上直接摘取器官太令人膽顫心驚,背後也承載了太多的苦痛與哀愁,同時也很難被一般大眾接受和相信。

2015 年 10 月 7 日,《活摘》於國防大學播放
但這種反人類的罪惡是肯定是會被記載在歷史中的,李雲翔導演深信這件事沒有任何疑問與懸念,但唯一有的懸念的是,身處在器官活摘時代的我們選擇做了什麼?是真相的挖掘與反思,還是視而不見的沉默?這才是大家需要共同去思考、討論、做出抉擇並努力實踐的。
導演相信〈活摘〉所傳遞的力量,也對社會大眾有同樣分量的信心,他希望大家看完影片,能夠自己做出判斷,以開放的心態好好看一看片中呈現的畫面與證據,並好好衡量「到底有沒有這樣的事情在發生?」以及「如果發生了的話,你該做點什麼?」當人們傾向置之不理,當人們忙於自己的生存與需求,我們總有太多的藉口從這場迫害抽身。在活摘裡,太多人不關心,是因為太多人並不知悉。器官活摘從不該是一個國家的問題,它是一件需要全體人類共同關注並採取行動的使命。
〈辛德勒的名單〉是電影史上的名作,說一場在二戰期間屠殺猶太人的人道主義災難。德國商人辛德勒原先是個利用賄賂和欺騙大發戰爭財的商人,但他以工廠為藉口用重金換取了 1200 個猶太人的生命,成為挽救猶太人生命的英雄。影片中將「強大的惡」與「脆弱的善」做出了鮮明的對比,在人內心發生的人性戰鬥,終將戰勝邪惡的巨大浩劫。
這部電影多多少少影響了〈活摘〉,也讓導演始終相信,在最可怕的環境下、最黑暗的時代裡,人性終究也有閃亮的一面。當罪行真正結束的那一天,就如同今日的我們回頭去看二戰時期幫助過猶太人的辛德勒等人,我們會對他們做出的正義的選擇而給予無比的尊重。
對導演而言,正義的選擇是什麼呢?「在面對一件涉及到成千上完無辜人命的事情時,有勇氣去了解、有勇氣去相信真相,並且有勇氣去採取自己的行動來制止罪行。」黑暗真實存在,也同時沉重地無以復加,但面對這樣巨大的壓力,李雲翔導演卻始終如一地維持他堅定的信念,搭起一艘良知的方舟並撐起船篙,溫柔地邀請你一起上船,讓他平穩而堅定地將船舟駛向和平的彼岸。
(本文由Vstory提供,原文標題:「令人膽寒的,是它持續在發生。」歷時八年的活體器官摘除全記錄,專訪〈活摘〉導演李雲翔。未經允許,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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