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源:Norbert Eder ,CC license)

一切事情的啟端

1990年 11 月 5 日

紐澤西州克利夫賽德公園

媽媽從床上把我搖醒:「出事了。」她說。

我七歲,是個穿著忍者龜睡衣的胖小子。對我來說,在天還沒亮就被叫起來並不是什麼新鮮事,我己經很習慣了。可是只有爸爸才會這樣做,而且是為了叫我起來、跪在我那條有著清真寺尖塔的小毛毯上禱告。媽媽從來沒有天沒亮就喊我過。

這時是晚上十一點。爸爸不在家。最近他在澤西市的清真寺待的時間愈來愈晚了,但對我而言他還是爸爸,風趣、愛我、又溫暖。今天早上他還試著再教我一次怎麼綁鞋帶。他出事了嗎?出了什麼樣的事?他受傷了嗎?他死了嗎?我害怕極了,不敢猜想答案是什麼。

媽媽甩開一條白巾,它像朵雲一樣攤開來,然後彎下腰來把它鋪在地板上。「看著我,Z,」她說。那憂心忡忡的神情讓我幾乎認不得她。「你得盡快穿好衣服,然後把你的東西收拾到這條白巾上,再綁緊,好嗎?姐姐會幫你。」她往門口走。「快,Z,快,我們要走了。」

「等一下,」我說。這是我從我的太空超人毯跌下床後講的第一句話。「我要放什麼進去?什麼⋯⋯東西?」

我是個害羞又聽話的乖小孩,我想照媽媽的吩咐做。

她停下來看著我。「放得進去的都可以。」她說,「我不知道我們會不會再回來這裡。」

她轉過身去,然後走了。

我們打包好後,姐姐、弟弟和我下樓到客廳。媽媽撥電話給爸爸住在布魯克林的表哥,我們都喊他易卜罕叔叔,或只喊阿慕。她正很激動地在跟他講著電話,整個臉都漲紅了。她左手抓著話筒,右手緊張地撥弄著耳際鬆掉的頭紗。電視上正在播放新聞快報,我們成了插撥頭條了。媽媽發現我們盯著電視,趕緊過去把它關了。

她跟易卜罕叔叔又說了好一陣子,背對著我們。她一掛掉電話,電話立刻就響了起來。在大半夜這聲音非常刺耳,聲音太響了,彷彿它知道什麼似的。

媽媽接起電話。是爸爸的一個朋友從清真寺打來的,他叫馬默,是個計程車司機。大家都喊他紅人(Red),因為他的髮色。紅人聽起來急著要找爸爸。「他不在這。」媽媽說,然後聽了一會兒電話。「好。」她說完就把電話給掛了。

電話再次響起。可怕的噪音。

這次我猜不出是誰打的。媽媽說:「真的嗎?問起我們?警察?」

一會兒後,我從客廳地板上醒過來。在一陣混亂中,我不知不覺地打著盹兒。所有我們能帶走的、帶不走的東西,都堆在門邊,東西好像隨時要倒下來一樣。媽媽走來走去,一遍又一遍地檢查她的皮包。她把我們的出生證明都帶上了,萬一真有必要時,可以證明她是我們的媽媽。

那時媽媽急著要我們逃亡,我根本不懂是為什麼

我的爸爸,埃爾.塞伊德.諾塞爾(El-Sayyid Nosair),出生在埃及。我的媽媽赫蒂徹.諾塞爾(Khadija Nosair)在匹茲堡出生,在她還沒在本地的清真寺唸誦清真言、成為一個穆斯林之前,她原本的名字是凱倫.米爾斯(Karen Mills)。

媽媽看到我坐起來揉眼睛,就對我說:「你易卜罕叔叔現在要過來找我們了,」她聲音裡的煩惱現在又多摻雜了不耐煩,「如果他到得了的話。」

我沒有問我們要上哪兒去,也沒有人告訴我。我們就是等。等的時間遠遠超過易卜罕叔叔從布魯克林開車來到紐澤西的時間。我們等的時間愈長,媽媽跥步的速度愈快,我也愈覺得胸口快要爆開了。姐姐用一隻手攬住我,我努力讓自己勇敢起來。我也用一隻手攬住弟弟。

「啊,阿拉!」媽媽說,「我快要瘋了!」

我點點頭,像是我懂的樣子。

我爸爸是那位射殺別人的槍手

媽媽沒說的事情是這樣的。梅爾・卡漢(Meir Kahane),一個好戰的拉比(rabbi),也是猶太保衛同盟(Jewish Defense League)的創辦人,在紐約萬豪國際酒店的交誼廳演講完後,被一名阿拉伯槍手射殺。槍手逃離了現場,逃亡的過程中還對一個老人開槍,射中老人的腿部。槍手衝進一輛在酒店門口等客人的計程車,但又衝下車往街上跑,手上還持著槍。一個郵務警員剛好經過,與槍手對開了幾槍後,那名槍手摔倒在街上。播報員忍不住描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細節:卡漢和那名槍手同樣都被射中頸部。兩人都性命垂危。

電視台不斷地播報最新情況。一小時以前,姐姐、弟弟、和我就像小時候天塌下來都與我們無關一樣地睡著,當媽媽聽見「梅爾‧卡漢」這個名字,她抬起頭來看螢幕。她第一眼看到的,是那個阿拉伯槍手的鏡頭,心臟差點停止跳動:那是我爸爸。 

(圖片來源: Nicolas Alejandro Street Photography ,CC license)

我們必須要從謀殺的仇恨中學會教訓,不只要學會,是要強行植入。這不是一個自然而然發生的現象,這是一個謊言,是一個一再被重覆述說的謊言,通常是對那些得不到消息來源、又不肯接受來自世界不同角度觀點的人所說的謊言。

這是我爸爸相信的謊言,而且他希望把這個謊言傳承給我。

一九九○年十一月五日我爸爸所做的事,毀了我們一家人。

我們的生活從此陷入一個不斷受到死亡威脅、媒體騷擾、居無定所、而且總是貧困的狀態。即使試了「從頭開始」一千次,情況卻總是愈變愈糟。我爸爸是一個全新型態的惡名昭彰案例,我們則是直接被拖下水。他是第一個在美國這片土地上殺人的伊斯蘭聖戰分子,他是在得到海外恐怖分子組織的支援下行動,而這個恐怖分子組織,也就是後來我們稱之的蓋達組織(Al-Qaeda)。

而且,他身為恐怖分子的生涯並未結束。在一九九三年初,我爸爸當時被關在紐約州阿提卡(Attica)監獄,他在獄中幫他昔日在澤西清真寺的同夥,策劃了第一次的世貿中心爆炸案, 同夥中包括奧馬爾. 阿卜杜勒. 拉赫曼(Omar Abdel-Rahman),媒體給他的稱號是盲人謝赫(the Blind Sheikh),他總是戴著一頂土耳其氈帽和一副旅人墨鏡。

那年二月二十六日,出生於科威特的拉米茲.尤賽夫(Ramzi Yousef)、和約旦人伊雅德·艾莫爾(Eyad Ismoil)執行爆炸行動,他們駕駛一輛裝滿爆炸物的黃色萊德貨車,進入世貿大樓的地下停車場,他們的恐怖願望,也是我爸爸的恐怖願望:讓塔樓一壓毀塔樓二,使死亡人數攀升。他們製造出的爆炸,炸出一個三十一公尺寬的大洞,貫穿了四層樓,超過一千名以上的無辜民眾受傷、六人死亡,其中有一名懷有七個月身孕的婦女。

我幼年時抗拒著不去了解事情的真相,媽媽也竭盡心力、不讓孩子們知道爸爸的可怕行為。因為這兩個因素,我花了很多年,才能夠接受暗殺與爆炸案所帶給我的恐懼;我花了很多年,才有辦法承認,爸爸的所作所為帶給我們全家的影響,我是多麼的深惡痛絕。

在當時,那遠超出我們的承受能力。我滿懷著恐懼、憤怒,我厭惡自己,但卻完全無法處理。第一次世貿爆炸案後,我滿十歲,在心理層面上,我己經像是一台處於休眠狀態的電腦;我十二歲時,在學校被霸凌,開始起了自殺的念頭。一直到我二十多歲、遇上了雪倫,是她讓我覺得我和我的故事有存在的價值。這是一個被訓練去仇恨的男孩、和一個選擇了一條不同道路的男人的故事。

我花了一輩子的時間想要了解,到底是什麼把我爸爸拉進了恐怖主義,我無法釋懷自己身上流著爸爸的血。我說出自己的故事,是想做點有希望、有幫助的事:即使是成長於狂熱主義的年輕人,也能夠擁抱非暴力。我沒有什麼偉大的主

張,但每個人的生命都有個主題,目前為止,我的生命主題是:每個人都可以選擇,即使你被訓練去憎恨他人,你仍然可以選擇寬容,可以選擇同理憐憫。

 我爸爸的選擇,幾乎要毀掉我的一生,卻也是讓我重生的唯一機會

我七歲時,爸爸因犯下那滔天大罪而入獄,那幾乎毀掉我的人生,但是,那也讓我的人生有了機會。他無法從獄中灌輸我仇恨,更無法阻止我去接觸那些被他妖魔化的人,讓我有機會發現他們也是平凡人,我能夠關懷他們、他們也會關懷我。偏執無法戰勝親身經歷,我的身體會抵抗偏執。

我媽媽對伊斯蘭教的信仰始終未曾動搖,即便是在身為罪犯家屬的審判期間也不曾動搖,她和絕大多數的穆斯林一樣,絕非狂熱分子。在我十八歲,終於見識到一點點的世界,我告訴媽媽,我發現自己再也不會用一個人的出身或身分、來判斷他們是什麼樣的人,不管是穆斯林、猶太人、基督徒、同性戀或異性戀,我會看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來下判斷。她聽著、點頭回應我,用她的智慧說了我聽過最有力的九個字:「我已不願憎恨他人了。」

媽媽有很充分的理由覺得累。在我們這段旅程中,她比任何人都辛苦。她不僅會穿戴起包住整個頭髮的頭巾,還會戴上叫作 niqab 的面紗,把除了眼睛以外的部分全部遮起來。她是一個虔誠的穆斯林,而且生怕被人認出來。

最近,我問媽媽,在一九九○年十一月六日那天早上,她和易卜罕叔叔走出貝爾維尤醫院時,知不知道我們一家人接下來會如何。「不知道,」她毫不遲疑地跟我說,「我從一個過著正常生活的母親角色,一腳踏進失序狀態,失去隱私,要躲避媒體、要和政府周旋、和 FBI 周旋、和警察周旋、和律師周旋、和穆斯林激進分子周旋。就好像有人劃下了一條線,而我跨越了它,從此踏入不同的生活。我完全不知道接下來會變得多困難。」

我爸爸現在在美國伊利諾州的馬里恩監獄裡,終身監禁外加十五年不得假釋,他的罪名包括參與煽動陰謀、勒索謀殺、企圖謀殺郵務警員、以武器謀殺、企圖持槍械謀殺,以及非法持有槍械。坦白說,我對他還是懷著某種情感,可能是某種我無法抹去的同情與罪惡感吧,即便它薄如蟬翼。我很難想像,這個住在牢裡、我曾經喊他爸爸的男人,知道我們全都因為恐懼和羞愧而改名換姓時,心裡是什麼感受。

二十年來,我沒去探視過我的爸爸。請聽我娓娓道來。

BCCS0008P my father is terrorist

 

 

 

 

 

 

(本文為《 天下雜誌出版》授權刊載,作者: 扎克.伊博黑姆(Zak Ebrahim)、傑夫.蓋爾斯 (with Jeff Giles) ,譯者:洪瓊芬 ,書名:爸爸是恐怖分子(TED Books 系列) 非經允許,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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