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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Steve Snodgras, CC licensed)

 

作者:蔡欣洲 (Funk 音樂與舞蹈研究者)

「老爹有了個新包包!」──為什麼黑人音樂愛「老調重彈」?

I feel good
I knew that I would now
I feel good, I knew that I would now
So good, so good
I got you
~James Brown “I Feel Good!”

這首”I Feel Good”相信大家多少都有印象,特別是歌曲開場時的那聲驚呼,瞬間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捲入他激昂的歌聲之中,這首經典曲目幾乎與 James Brown 畫上了等號。事實上,這首歌還有一個「兄弟」──”Papa’s Got a Brand New Bag”(老爹有了個新包包),相似的旋律編組,不一樣的節奏速度,他倆時常一前一後在演唱中輪番出現。如果說”I Feel Good”是 Funk 激情四射的化身,”Papa’s Got a Brand New Bag”則像是 James Brown 自豪地宣告他開創了這股充滿活力的新風格。

“Brand New Bag”一詞也開始被賦予了「嘿,看我有了新招」的意涵,許多後進的黑人樂手便時常在創作中引用或變形這個詞彙;像是 Fresh Prince(就是知名演員 Well Smith 樂壇上的化名) 和 DJ Jazzy Jeff 在 1988 出道的專輯中,就有一首歌名為”Brand New Funk”,和許多 1990 年代開始發跡的 Hip-Hop 歌手一樣,它們取樣了 James Brown 的嘶吼、音樂中的節奏樣式,將 Hip-Hop 這種新的音樂類型視為 Funk 的延續與再創新。

1960 年代中期 James Brown 在 R&B 中開創了 Funk,許多 1990 年代的 DJ 與饒舌歌手又從 Funk 的節奏感中開創了 Hip-Hop。在這一個黑人音樂史的剪影中,透露了黑人音樂文化中很重要的概念:重複與創新。在重複既有的音樂形式中看見個人的風格、或甚至開創一個新的類型形式。

Key & Peele ,”Nooice”

跟著故事走,才能感同身受

我們可以來看另一個有趣的例子,幫助我們更清楚的理解黑人音樂文化的生成概念。

Key & Peele 的喜劇短片中有一部”Nooice”,敘述在街舞場合裡面會幫忙喝采的情景 (如果沒看過這部影片的話,建議可以先看一下,對文章後續的解釋會有更清楚的認識);在整個故事情境中,兩個主角只有同一句台詞”Nooice”,但是卻走過了所有的起承轉合:相遇、衝突、惺惺相惜和十八相送。

這種「反覆卻不同義」的說話方式,仰賴於事件發生的當下、彼此的互動過程去指出到底雙方在說什麼。

如果我們只是看其中一個小片段、只聽了一兩句沒頭沒腦的”Nooice”,那肯定無法理解;可是當我們跟著故事一起走,我們進入了這個故事裡面,我們也開始像他們一樣彼此感受與理解,每個動作與話語的意義自然不言而喻。

「跟著故事走」,用個正式一點的說法,就是所謂的「進入脈絡 (context)」中。黑人的文化特徵中最特殊的,就是非常強調這種在參與過程中得到「感同身受」的理解。

雖然一般人在溝通與書寫時偶爾也會如此,但大多數時候我們還是習慣說一是一、這種「詞與意」是「一對一」的方式,然而這裡卻可能因為事件和情境的變化導致詞意的對應上是「一對多」的情況,而這在各種黑人文化現象中卻幾乎是隨處可見。

所以對於既有的詞彙是什麼意義,並沒有完全絕對的定義,可以說,「傳統」也不是牢不可破的教條,是一個可以在生活情境中加以取材後轉化成自己所需要的東西。

但這可能會引起誤會:「哦!所以黑人文化的形式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當下的!」這句話只對了後半,事實上形式的基礎還是很重要,也就是共同的脈絡必須要先準備好。比方說,在最開頭我們分享了一個搞笑影片,然後我們這群人便知道了”Nooice”這個辭彙有哪些有趣的意義。

但如果我們很開心的跑去對一個完全沒看過這個影片的朋友喊了”Nooice”,如果他英文好一點,他可能會想是不是什麼東西讓你覺得很吵鬧,雖然他更可能會給你一個茫然不已的神情。因此,既定的形式基礎是很重要的,即使在這個搞笑影片中”Nooice”被轉換、創造了各種意義,但最初他們也是建立在「”Nooice”代表了讚嘆和喝采」這個共識上才開始繼續玩弄、變形詞彙。

「創新」與「傳統」其實是一體兩面

一般來說,我們可能會覺得所謂的「傳統」可能是一絲不苟、神聖不可侵犯、不能隨意變化的東西;而「創新」就是要搞一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是獨一無二的。

但在黑人文化的價值觀內,傳統與創新,事實上就是一體兩面的事情。既然人們會被捲入一個又一個不同的「當下」裡,那即使重複了既有的形式 (就像那句”Nooice”),也不會是一模一樣的結果。

這種對於「當下」與「傳統」相當坦然自在的態度,讓「創新」也不過是自然而然的發生。那要維持「傳統」呢?也同樣簡單:既然新的事物也是重複過去的形式中發生的,也可以說,在創造新的事物的同時也是在確認那些過去的意義為何;

因為每個當下都是不同的,當我們能夠感受到此刻的不同,也是因為我們知道不一樣的地方在哪。就像那句”Nooice”在整個影片中意義不斷變形的過程,這些不同的意義都在彼此參照,提醒我們”Nooice”過去是什麼、經歷了什麼、現在又成為了什麼。讓一個形式包容著各種變化的可能,也是同時在維持傳統和進行創新。

如果想要用「定義」的方式去認識黑人文化,那肯定會遇到非常多的困難,即使是市面上販售的「黑話詞典」大概也只能當作一時片刻的參考,可能同一個詞彙在不同的語境中已經被轉化成不同意義了。

這就是為什麼「進入脈絡」是很重要的,要去認識各種可能意義,我們才可能透過各種比較,來準確地了解到此時此刻這些形式最有可能在指涉什麼。

所以最基本的想法是:當我們看到某個黑人的東西別急著下定論,很可能不是表面上所看到的那樣;若要深入了解黑人文化,與其只找出一個最正式的官方說法,不如再去多看看各種不同的說法為何,涉略的夠廣,自然而然就會深入認識。

再者,如果能夠「感同身受」地參與,會更有助於去辨認這些差異為何。就像親自看幾次那個”Nooice”的搞笑影片,可能比閱讀別人整理好「”Nooice”的十種用法與意義」的懶人包,更能夠體會差異。

「在重複中創新」的文化,也自然而然地刻印在黑人音樂脈絡裡。事實上,黑人音樂的風格流變往往不是被刻意的「發明」,而是樂手們在重複的過程中,隨著每個世代的社會與物質條件改變,自然而然地發生變化。這一點在當今的 Hip-Hop 音樂也是如此,尤其是 Hip-Hop 音樂中的「取樣」(sampled)。

奠定 Hip-Hop 音樂節奏感的基礎,很大一部份是來自於對 Funk 音樂的擷取,其中強而有力的鼓聲片段、或延續自 Soul 傳統的黑人呼喊與合聲,讓相對來說年輕一代的 Hip-Hop 創作者們也為之著迷,因此,相當多的樂句片段成為了 90 年代早期 Hip-Hop 音樂的取樣對象;

就像 James Brown 的”Funky Drummer” (1970),該曲在約 5:35 秒左右開始的一段鼓聲 Solo,就是一段節奏形式的經典,對其取樣、或使用相同的鼓聲節奏的饒舌歌曲就有:Dr. Dre 的西岸經典低沉慢速饒舌”Let Me Ride” (1992)、N.W.A 激進的開戰宣言饒舌”Fuck Tha Police”(1988)、Public Enemy 挑明了反抗權力的”Fight The Power” (1989) 等等…,用「族繁不及備載」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

甚至,一首歌曲也不僅僅是只取材自單一的樂曲,前一段提到的”Fight The Power”也沿用了 The Soul Children 在”I Don’t Know What This World Is Coming To”(1972) 開頭的呼喊:”Brothers and Sisters!”,成為歌曲中反覆出現的詞句。

而無論 James Brown 與 The Soul Children 當時的創作曾經意味著什麼,時隔十數年,當後人再次重複這些音樂形式時,也透露著黑人們的文化精神如何在現象上繼承與變化:

Soul Children 在 Wattsax 的演唱會首次呼喊著「兄弟姐妹」,然後在歌聲中強調了 1970 年代黑權運動中的風潮:一種「肯定自我存在」的姿態,這個呼喊在不斷的被援引重複中,幾乎被定調成一個「對黑人文化社群進行喊話」的發語詞;

時至 1989 年,Public Enemy 延續了這個開場白,重新在歌聲中宣告了當時的黑人們應該直接面對權力的不平等;有趣的是,又過了十年多後,嘻哈音樂發展與資本主義糾纏不清的市場關系,讓 Missy Eliott 與 Jay-Z 的”Back in the Days”(2003) 又再一次的發出這個呼喊:

當他們在緬懷歌詞中的「黃金年代」,就是直指他們生長時所經歷的 1970 年代;當時那些在遍布在黑人音樂中,像 James Brown 呼喊的「肯定自我存在」,如今又變成了什麼樣子?在這個追憶中反問著現今黑人文化的精神價值在哪。

所以,聽著這些 Hip-Hop 音樂時也有許多層次的樂趣所在:除了最簡單的饒舌歌詞有什麼意義外,還可以聽聽這首歌是怎樣關聯著他們的音樂文化歷史,從過去的音樂中擷取了哪些形式?又怎樣轉化成眼前的作品?之後又為誰所擷取。

這些或為精巧設計、或為無心插柳的「取樣」、「致敬」、「老梗」,也成為一種創作者們與聽眾穿越時空的「呼喊與回應」。一個好的樂手或創作者即使是使用了這些固有形式,也能把過去的好味道給延續下來,或者「舊瓶裝新酒」,玩出不同的新滋味,成為下一代的經典。

法國哲學家 Gilles Deleuze 的人物像塗鴉。
出處://goo.gl/cw9xYE

作者:thierry ehrmann

「重複並不會只是重複,重複本身就是差異」 – Deleuze 《重複與差異》

黑人音樂的品味與口味,其實需要對既有形式相當的熟悉,才知道「行情」所在;即使是一樣的形式,當它再次出現時,所代表的內容也不盡然相同,因此一個創作者或樂手在重複過去的形式時,就已經透露了他的個人風格、他的創新之處為何;「與眾不同」就是在「眾所皆知」被突顯出來,而這也正是黑人音樂最耐人尋味之處。

延伸閱讀:[ 黑潮來襲 ] 佛格森、康普敦、瓦茲,以及黑人音樂—序

作者介紹:蔡欣洲,東吳社會所畢。
在高中時接觸了街舞, 對音樂中的舞蹈深受感動,從此對表演藝術與文化中的身體產生高度興趣;擅長於黑人文化中音樂與舞蹈的現象詮釋。
目前替代役剛退伍處於大腦復健期中。

(文章來源:洞見國際事務評論網,未經授權、不得轉載;作者:蔡欣洲原文標題:為什麼黑人音樂愛「老調重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