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uji Rock Festival

我從西班牙返國那天,剛好遇上夏至,島國就要進入濕熱的季節。滿身大汗回到自己的公寓,我把行李袋的東西全倒出來,整理了一陣子,唯獨行李袋並未歸位,而是擱置在臥房的地板上。

它尚有未完的任務——七月與八月,我要到日本及荷蘭進行另外兩次旅行。這個夏季,我待在台北的時間反而比國外少,朋友寫信過來,第一句都會先問:「喂,你人在台灣嗎?」我在,直到七月底。

告別馬德里不過一個多月,我已身在羽田機場的入境大廳。

這是我第一次到羽田機場,上次來東京是六年前,當時由離市區較遠的成田機場入境,參加 Summer Sonic 音樂祭,那也是我第一次到日本。

當年我二十六歲,初訪日本算是晚了,尤其我是成長於八○、九○年代,恰逢泡沫經濟的全盛期,日本文化藉由精美的電子產品與渲染力強大的通俗創作,滲透到每個生活的層面、每方日常的角落,如影隨形,毫無閃避的可能。

小學低年級便看起《七龍珠》、《北斗神拳》、《聖鬥士星矢》等熱血漫畫,當雅典娜的胸口被黃金之箭射中,恨不得即刻化身青銅聖鬥士,燃燒小宇宙替她復仇。這個願望被任天堂紅白機實現了,插入遊戲卡匣,我不眠不休地在電視機的幻想空間裡對壞人揮出天馬流星拳。

國中是《灌籃高手》的天下,我將護貝過的流川楓照片當護身符塞入皮夾,願考試能多猜中幾題。同時期家中裝了小耳朵,補完習回家透過 NHK 頻道觀看 NBA 球賽成了每天最歡快的時光,當日本主播以奇詭的讀音唸出球員的姓名(譬如將喬丹唸成「九蛋」),便感到自己的英文發音還算標準。

課業繁重,仍定時收看家喻戶曉的《東京愛情故事》,與全國觀眾同聲哀嘆永尾完治終究沒有選擇赤名莉香。直到多年後才明白,那乃是戀愛的常態。小田和正那首神采飛揚的主題曲〈愛情故事突然發生〉,也以 Sony 的卡帶隨身聽照三餐播放。

這齣戲後座力之深,長大後我依然牢記這段對白:

莉香:如果我從喜馬拉雅山頂打電話給你,你會來接我嗎?

完治:我會去接妳。

莉香:會帶著熱騰騰的關東煮過來?

完治:我整個攤子都帶去。

莉香:如果我想邀請披頭四來我家開演唱會?

完治:我也會帶他們去。

莉香:那約翰藍儂怎麼辦?

完治:我代替他唱!

十三歲時我根本不曉得披頭四何時解散,連約翰藍儂已不在人世也不太清楚。我那時只是天真地以為,莉香的意思是藍儂平常比較忙碌。

升高中就更澎湃了,正是求知若渴的階段,日本流行文化如巨浪襲入每一扇感知的窗口:同學在聽 X Japan、Mr. Children,旋律也傳到耳中。

同學迷上日本職棒,跟著關心鈴木一朗與登上大聯盟的野茂英雄。同學在讀村上龍和村上春樹,有樣學樣讀起《接近無限透明的藍》和《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或至少翻過幾頁假裝讀過。同學傳閱著偶像雜誌,暗戀起內田有紀、崇拜木村拓哉,然後在《愛情白皮書》、《長假》等日劇及《Men’s Non-No》雜誌封面看到更多木村拓哉,鬼打牆般不會變老。

北上讀大學漸懂人情世故,別人問起愛好的日本導演,為了彰顯鑑賞力,答案從宮崎駿變成北野武;問起欣賞的日本配樂家,答案從久石讓變成坂本龍一。

偶爾蹓躂到昏暗的電影社社辦,喝著辣口的 Asahi 啤酒似懂非懂看著黑澤明、大島渚、小津安二郎的作品,週末夜在外宿公寓飲著甘醇的 Suntory 烏龍茶,收看《電視冠軍》和《料理東西軍》,驚嘆前者將綜藝節目企畫得無敵好看,後者的草彅剛吃下食物的表情總是恰如其分的幸福圓滿。

我想相鄰的幾代都有近似的成長經驗,若推到近代,將紅白機換成 PlayStation 4、野茂英雄換成達比修有、《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換成《1Q84》、內田有紀換成蒼井優,也完全可以成立。或許唯有木村拓哉不用更換。

衣食育樂都涵蓋濃濃的日本情結,地理位置又如此靠近,我為何不想早點踏上那片土地呢?可能因為距離太近了,總覺得是個「容易抵達」的地方,缺乏挑戰,便一直拖延。然而最根本的原因,是我受英美文化的影響更深。

每人懵懂少年時就如一面白牆,來自各方的影響像顏料在牆面上彩繪,一層蓋過一層。對我來說,英美流行文化的筆刷更厚重、顏色也更飽滿。凡事總有先後順序,我似乎得先去那兩地實際看過,再來才輪到日本。

可惜 Summer Sonic 與我盼望的有些落差,活動辦在鄰近東京的千葉市,舞台架設在人工建築裡,腳下踩的是水泥地,抬頭也看不到天空。

縱然交通便捷,我情願花上更多工夫開拔到青山綠水的自然環境,就像現在這樣,我坐在開向那處世外桃源的遊覽車上,整車載滿嘰嘰喳喳的搖滾客。

這是 The Wall 音樂籌畫的 Fuji Rock 台灣參演團,林生祥、甜梅號、銀巴士這三組藝人將在今年的富士音樂祭登台,同行的有翻譯、攝影師、聲音技師等相關人員,全團浩浩蕩蕩三十多人。

我和大哥(詹偉雄)、馬芳(馬世芳)兩位朋友隨行做文字報導,兩位都是我仰慕的前輩,長久以來從他們的文章裡得到許多啟發。這次一起出遊,行前非常期待,心想也許有機會認識文章以外更貼近生活的他們。

今早大隊人馬從松山機場出發,飛了三小時到羽田機場,用過午餐後搭上開往會場的專車。駛出繁忙的市區,領隊拿起工作手冊逐一介紹此行的參與成員,讓大家互相熟悉,全車洋溢著大學搖滾社暑期遠足的感覺。

我在車上翻閱歷史資料,弄清來龍去脈:第一屆是一九九七年,為期兩天,場地選在富士山,Fuji Rock 因此得名。那年運氣不佳,有颱風侵襲,樂團在狂風暴雨中接力演出,壓軸的 Red Hot Chili Peppers 出場時更碰上風雨的極大期,仍無畏地完成表演,成就一樁傳奇事蹟。

由於天候惡劣,主辦單位不得已取消第二天的節目。你猜結果怎麼了?第二天出了大太陽。

一九九九年地點遷到新潟縣的苗場滑雪場,夏天原本無雪可滑,遺世獨立的滑雪場是絕佳場域。雖已不在富士山,Fuji Rock 的名稱沿用下來,如今是亞洲最具規模的音樂祭,三天的活動邀來上百組世界各地的樂團、樂手和 DJ,前來朝聖的樂迷更超過十萬人。

車子開下快速道路,穿過幾個小村小鎮,逐漸駛入深山。滑雪場位在海拔九百公尺的山腰,山路緩和,向上爬坡的路段不至於暈車,倒是車窗上很快結起了霧,暗示前方這座山正準備迎接水氣將臨的雨季。

我們在八點到達下榻的王子飯店。大夥幫忙把樂器一盒一盒卸下車,

隨後到大廳集合,領取手環及吊掛胸前的節目表。我和大哥、馬芳分配到同寢室,三人到房間放好行李,決定至會場晃晃。今晚是前夜祭,場內有歡迎派對,據說附設的苗場食堂也有很多美味食物。三人背著輕便的包包往歡鬧的方向移動,不需等到進場,光是場外的名堂就讓人目不暇給。

入口處的停車場規畫為商店街,露天唱片行的白板上預告著樂團簽名的時段。主道旁的空地搭了一座奇蹟宮殿(Palace Of Wonder)遊樂場,設有詭譎的裝置藝術,也設酒吧、餐廳、賭場與馬戲團式的大型蒙古包,裡面有 DJ 放歌,往後幾天我甚至在此目睹了高空爬竿、哈雷機車走鋼索等亡命特技。

我們沿路走走停停,遇到不少台灣來的樂迷,最終踏過一座橋,來到氣氛歡騰的苗場食堂。原來它並非一家店,而是腹地廣大的戶外美食區,四周人潮川流不息,自然也成為搖滾 T 恤的展示場(我穿了黑色的 Arcade Fire)。有名大叔在表演吞火,整張臉被煙燻得黑黑的,群眾圍成一圈給予掌聲,大叔用力鞠躬答謝。有人在跳民俗舞蹈,有人施放起多彩的煙火,火花照亮了夜空。

我買了一碗豬肉丼和 Sapporo 啤酒,到電音小舞台邊享受前夜祭的暢快風情。舞台上架了投影銀幕,一閃一閃播著迷幻動畫,DJ 恍如施展法術的巫師,台前的舞客是隨他遨遊音樂大地的族人,用各種姿勢跳著起勁的舞。吃喝的過程中,我聽見現場播起 Girls 的〈Lust For Life〉、The Strokes 的〈Last Nite〉、Bloc Party 的〈So Here We Are〉、The xx 的〈VCR〉與披頭四的〈Norwegian Wood〉。日本人對披頭四的愛,真不是三言兩語就能道盡。

稍晚我們在廣場中央會合,臨走前我到萬寶路的攤位購買一包涼菸,主要是為了得到贈品——可當小型手電筒的打火機,在漆黑如暗房的林野中很實用。

三人循著溪流走回雪白的王子飯店,月色陰灰,晚空飄過了幾朵黑雲,沿途的空氣懸浮著潮濕氣味,也留下雨的預兆。細狹的寢室擺設了兩張單人床、一張沙發床。我們洗完澡已近半夜,喝著熱茶在桌邊夜話,討論明日期盼的演出。我最晚睡,熄掉最後一盞燈,躺上靠窗的沙發床,忽然想起今天是自己寫完第一本書的一週年紀念日,我的夢裡就下起一場夏夜的雨。

文字出處:《在遠方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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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政大廣電系畢,New School 媒體研究碩士,「音速青春」站長。

年輕時組過樂團,大學拍過樂團紀錄片《爛頭殼》,三十歲後深切地體悟到,自己最會做與最想做的事情,仍是寫作;題材以音樂、電影、旅行為主,以本名或代號 pulp 發表在各式刊物及心愛唱片的背面。

(資料、圖片來源:大家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