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為什麼選這篇文章】

台灣指揮家要能揚名國際,並不容易。但這位指揮家卻靠著做這件事──培養出史上第一支難民合唱團而讓世界看見。他試圖解決的,是奧地利人對中東難民的歧視心態。

一起來看看,這位台灣指揮家在「音樂之都」作的努力嘗試。(責任編輯:黃靖軒)

文/楊佳恬

一位合唱指揮想要創立合唱團,並不容易。

如果這位指揮是在奧地利就讀的台灣留學生,如果合唱團的團員是從來沒有受過音樂訓練的阿富汗人,如果指揮跟團員有語言的隔閡,如果這位指揮是「耶穌基督後期聖徒教會」(俗稱「摩爾門教」)的信徒,而這群團員絕大多數是信奉「伊斯蘭教」的穆斯林。

如果這群團員即將與教會合唱團一起演出,如果指揮還得在人生地不熟的奧地利為音樂會做宣傳…這一切會產生怎麼樣的火花?

讓這些「如果」衝撞而產生火花的這個男生,是來自台中豐原的毛國任。這一些「如果」聽起來像是完全的「不可能」,但是在今年二十八歲的國任身上,你能夠清楚的感受著「我會把這些不可能變成可能」的能量。

他目前就讀我的母校「奧地利國立格拉茲音樂暨藝術大學」(University for Music and Performing Arts Graz),在他來邀請我擔任此企劃之紀錄短片的執行製作人時,我完全沒有料到,自己也踏入了一場充滿張力的旅程。

音樂人毛國任,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赴瑞士巴塞爾歐洲兒童青年合唱音樂節 「年輕指揮家啟動計畫」中唯一亞洲人

回到最早的緣由,是瑞士巴賽爾(Basel)舉辦的「歐洲兒童青年合唱音樂節」,國任受邀前往參加並觀摩其運作。

主辦單位一方面為了慶祝音樂節周年,另一方面也委了激勵歐洲的青年指揮家,推出了「年輕指揮家啟動計畫」(Start Up for Young Conductors),徵選十位歐洲青年指揮家,由瑞士慈善基金會 Emil und Rosa Richterich-Beck Stiftung 提供經費補助。

這個基金會可大有來頭,原來這是舉世聞名的「利可樂」(Ricola)草本喉糖公司的第二代老闆兄弟兩人,以他們的父母(即利可樂的創立人夫婦)的名字來命名的。

國任雖然不擁有甄選條件中的歐洲背景,但他獨特的音樂魅力,以及顯現出的行政與組織能力,受到瑞士主辦單位青睞,從歐洲各國的參選者中脫穎而出,破例成為唯一被選中的亞洲音樂家。

獲選的指揮家必須統籌兩個不同合唱團,並在指揮家的母國舉辦一場音樂會。因為國任的身分是奧地利格拉茲藝大的學生,所以順理成章的,他必須在奧地利執行這場合唱企畫。

有意義的運用補助 但該如何著手?

在歐洲兒童青年合唱音樂節中,許多豐富的元素,尤其是結合不同文化的表演方式讓國任感到十分驚艷。回到奧地利後,他想要有意義、有價值的來進行這場企劃,不斷苦思自己要如何執行這項企畫,最後,他決定接觸歐洲社會這幾年最棘手的議題:難民。

在歐洲的求學時間,國任發現媒體中,不時可見有關難民的負面報導,平日在公園,也常見外表、行為舉止都與奧地利當地人差距極大的難民們。他的想法是,邀請在奧地利的難民,一起來組織合唱團,也希望讓社會看到難民參加文化活動的一面。

此外「年輕指揮家啟動計畫」中要求必須兩個合唱團合作,他打算結合耶穌基督後期聖徒教會在奧地利格拉茲的教會合唱團,一起來共襄盛舉。

並藉由在聖誕節前夕的共同演出,讓大眾看見兩個合唱團交流的成果。聽起來確實是很美好的企劃,但是在執行面上,需要動員許多人力。而這時的國任,到奧地利才不過一年的時間,德文能力頂多足以應付平日對話及上課,但是想要打入奧地利文化界、尋求當地人士的協助,難度極高。

第一個實際困難就是,要從哪找團員?

完全無音樂基礎的阿富汗難民 願意信任這位台灣指揮嗎?

國任聯絡上多位在德國有難民合唱團合作經驗的指揮,向他們請益、與自己的奧地利指導教授討論、積極拜訪隸屬奧地利外交部的移民署,以及難民相關機構。但是都沒有任何進展,而申請補助繳件的期限也迫在眉急。

國任沮喪的對我表示,已有放棄的打算。但當時已約好要去一個給難民的德文班,向學生們作宣傳,決定還是履約,但不抱任何希望了。

在幾乎皆來自阿富汗的學生面前,國任決定用音樂介紹自己,拿出擅長的二胡,演奏了台灣音樂,藉著一位阿富汗友人的幫忙翻譯,說明了合唱團的計畫。竟然引起了多人的興趣。

指揮演奏台灣民謠《雨夜花》給大家聽,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經過多次的往返溝通,第一次團練終於實現了!

但,並不是從此一帆風順。除了語言障礙外,絕大多數人沒有受過任何音樂相關教育背景,有些人,因為多年的顛沛流離,甚至沒有受過上過學。

團練人數來來去去,有時候十多位,有時候不過才五六個人,有人搞不清楚狀況,以為是要來練吉他的,遲到早退家常便飯,突發狀況數也數不清。雖然申請補助案順利的受到瑞士單位的核准,但這條音樂訓練的道路,還很艱辛。

這位台灣指揮不了解阿富汗,這些阿富汗團員也不了解台灣。國任也思考著如何了解團員的背景。對在異地的遊子來說,宗教信仰是重要的心靈支柱。

他心中擔憂著,身為伊斯蘭教徒的團員,在教會唱歌、唱著耶誕歌曲,是否會是禁忌?他想用行動讓他們看到,自己想要了解他們的背景。因此他在團練的時間以外,努力打入團員的生活圈,在難民簡陋的住處聊天談心,也陪同團員們去參加伊斯蘭教的集會,實地了解他們的宗教儀式。

漸漸的,團員反而自己動起來了,也邀請其他的難民朋友一起來參與,也有人主動想要加入合唱團。也曾經,在天色已晚時,有團員邀請他去住處作客。國任與團原其實還不是很熟捻,心中開始小劇場,擔心會不會有人意圖不軌,原本想委婉拒絕,但是最後還是赴約。

到了阿富汗人家中,他驚訝的看著這些團員們,拿起了擀麵棍,開始用力的揉麵團,親手烘培了阿富汗餅給他,味道竟與台灣家鄉的蔥油餅維妙維肖。也曾經,在討論合唱團事務的時候,有團員靜悄悄的跑出去,回來時帶了熱騰騰的漢堡給指揮。因為經濟拮据,省下自己的那一分,但是就算自己餓肚子,也要買給辛苦的指揮吃。

指揮與團員,除了是音樂上的隊友以外,竟然成為了真正的朋友,也開始以兄弟互稱。

 

認真排練的模樣,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在異鄉的遊子 唱歌成為一種心靈寄託

在某個寒冷的冬夜,我揹著相機去合唱團練探班時,看到的就是一幕和樂融融。指揮與團員在練唱時玩成一團,國任也巧妙的把重要的合唱技巧,用著幽默的方式,不經意的傳授給他們。

一起做音樂的人,在心裡想要表達的是一致的感情的時候,那股氣勢,擋也擋不住。這個在匆忙中創立的合唱團,腳步已逐漸站穩,昂首的姿態,讓你無法別開視線。這一切,叫我驚艷。

這群阿富汗人,因為我是他們指揮的學姊,所以毫不保留的接受了我。吃著他們親手做的阿富汗燒餅時,我露出滿足的表情,讓他們得意極了。只要我在,一定會多塞幾片給我帶回家。有天早上,我用微波爐熱了一片,聞著香濃的油味,我的眼淚突然湧了上來,我突然明白,這燒餅為什麼這麼令人滿足了。

因為,有家的味道。

我想到,他們在練唱美國民謠O Shenandoah時(中文譯名十分浪漫,叫做《情人渡》)時,許多人的英文發音都不太行,但是投入的情感,卻無與倫比。歌詞中提到了壓抑的思念、跨水而去、無法見面的痛苦,我聽著他們的歌聲,發現自己滿臉淚水。

幾個團員看著我,眼睛也紅了起來。他們唱著阿富汗民謠《Sarzamine man》(我的家鄉),滿腔的情感,我一個字都聽不懂,卻也跟著他們哭成一團。

因為語言隔閡,我與這群阿富汗人說不上幾句話,但是,音樂把我們連結在一起。他們也把《雨夜花》的歌詞背起來唱著,字字唱到你心底。這群阿富汗人,年紀輕輕,身心卻烙印著我們完全無法想像的傷痕。而現在,他們用著溫暖的歌聲,撫慰著他人的心。

我是他們的執行製作人,在拍攝的過程中,大家的情緒都是滿點,有幾次我忍不住躲到角落默默落淚,被眼尖的團員們看到,他們不說什麼,只是靜靜地望著我。在那瞬間,我們之間沒有任何距離。原來,人與人的相知相惜,有時候完全不需要任何語言。

拿掉了難民、留學生、移民的身分標籤,其實,我們都是遊子,跨過了那深深的水,來到了這塊不同的土地。咬牙在異鄉尋求一個自己能夠守住的位置,心情沒有兩樣。

 

在某次音樂會後,與部分團員合照,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阿富汗人在奧地利分享自己的文化

美籍阿富汗裔作家卡勒德‧胡賽尼(Khaled Hosseini)的初作《追風箏的孩子》以及其他作品中,都有仔細描繪有突厥、蒙古血統的哈札拉族(Hazaras),這個族群長期在自己的國家中,受到無情打壓以及不平等的待遇。

阿富汗錯綜複雜的歷史與族群情結,對以前的我來說,不過只是書本上的情節,或是新聞的數據一角。接觸過的阿富汗人,不過只是工作上粗淺的萍水相逢。認識了這個特別的合唱團,阿富汗對我來說,不再只是抽象的新聞數據。

這些和善有禮的年輕人,許多都是哈札拉族,幾乎都是隻身一路從阿富汗逃出來,跨越整個歐亞大陸,在他們終於踏上了奧地利的土地前,也曾在中東地區當非法移工,賺取微薄的生活費。

在奧地利雖然似乎可以停泊,但是也都還在等待正式的身分,一切都還是茫茫的未知數。合唱團的練唱,在漫長等待身分的日子裡,成為了一個短暫的喘息時刻。

除了學習正統合唱曲目外,指揮覺得更應該讓他們唱阿富汗的歌曲。但因為這些樂譜多半是口耳相傳,書寫版本幾乎可說是無以找起,加上整個和聲旋律走向都與熟悉的古典樂差異甚大,國任反覆在網路上聽寫不同的版本,不斷調整修改,好不容易完成了幾首阿富汗民謠,還親筆寫了鋼琴伴奏。還跟奧地利的教會合唱團一起合作。

這兩個合唱團一起排練時,可以感受到空氣中濃濃的好奇、害羞、不安以及興奮。奧地利的教會合唱團唱著阿富汗歌曲,阿富汗人唱著奧地利舉世聞名的民謠《平安夜》,我目睹著這兩個截然不同的團體,因為共同歌唱而親近了起來。是啊,音樂,就是有這樣的魔力。

國任在格拉茲藝大的同學,帶著自己的樂器前來加持,讓伴奏的音樂更有深度。而平日文靜內斂的他,一上了舞台,張力何止萬千,情感何止澎湃,牽動著團員的歌唱。

在這個世界上 我們都在尋找平安的港口

成果發表會有一個很特別的名字,叫做「平安的港口」(Safe Harbors),這是一首英文教會歌曲,歌詞中強調我們身邊的refugee(難民)。Refugee一詞源自法文的réfugié,原意是「逃離某處的人們」,更早的拉丁文名詞為refugium,意為「一個讓你可以安心休憩的地方」。

難民被迫逃離家鄉,不代表他們就是次等公民,不代表其他人就可以站在一個比較高的角度,對他們施捨同情。我們每個人在自己的生命中,不也都在尋找一個可以安心休憩的、平安的港口嗎?在某種程度上,我們都是refugee。

教會合唱團女性團員居多,我看到她們胸口都綻放著一朵做成梅花樣的胸花,原來那是國任在台灣的教會姊妹們親手縫製,趕在音樂會前從台灣寄來的!

我也看到國任在奧地利的教會兄弟姊妹,也是盡心的幫忙,做餐點給團員享用,教會提供場地,幫忙修飾宣傳稿的德文,也有台灣人低調的捐款以及準備手工香皂等日用品禮物,寄來奧地利給合唱團。一點一滴從各地流入的情感,穩穩的支撐著這個合唱團。

成果發表會當天的演出人員,除了阿富汗人以外,還包含全世界各大洲。不僅如此,整個教堂湧進了數百位觀眾,後面也站滿了一大票人,有來自中東地區包著美麗頭巾的穆斯林,也有歐洲本土虔誠的基督徒,還有好奇的鄉親父老。簡直就是個小世界村!

阿富汗人用著母語驕傲的唱著《我的家鄉》時,台下的女人們頻頻拭淚。唱著俏皮的英文歌時,大家也跟著在台下搖頭晃腦。節目最後的壓軸,是兩個合唱團一起唱《平安夜》。指揮轉過身面向觀眾,請觀眾加入,觀眾們也拉開嗓門,唱了起來。結束時,所有人不約而同的站了起來,掌聲久久不止。

音樂會的歡樂氣氛,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這個企劃也拉近了人與人之間原本遙遠的距離。我與來聽音樂會的一些奧地利人聊起,他們坦承自己之前幾乎沒有接觸過難民,看到這群人對音樂的熱忱,對外來人的觀念也改變了。

這些來自外地的難民或是移民,雖然被大眾貼上了「大麻煩」的標籤,但是只要放下心防接觸他們,就會發現,其實絕大多數的他們,跟你我沒有兩樣,都是努力的在打拼著。也有多位團員曾經壓抑著激動情緒對我說,在加入這個合唱團之前,根本不知道什麼是合唱團。而這個經驗,在他的心中,打開了一扇門。

我記得,佛教裡有這樣的說法,「苦難四處,愛滿處」。是的,音樂可以是那把鑰匙。而這個世界需要更多願意握住那把鑰匙,並不顧一切打開門,把愛散播出去的瘋子。希望這個世界上的每個人,都能找到一個可以讓自己,讓他人安心休憩的港口。

阿富汗和平之聲青年合唱團,在瑞士的補助計畫結束後,繼續唱下去,在團員來來去去,依舊維持了近一年的運作,也獲邀多次在不同的地點演出,感動了許多奧地利觀眾。

絕大多數的團員在現實中,都還在等待身分,不論奧地利是否有一天能夠為他們真正可以休憩、落地生根的新家鄉,這段特別的音樂旅程,也已成為我們大家心中的一股力量了。

平安的港口(Safe Harbors):阿富汗和平之聲青年合唱團《Afghan Youth-Voices of Peace》音樂紀錄短片[1]

東森新聞國際採訪處,特別來奧地利拜訪這個獨特的合唱團,專題報導於《李四端的雲端世界》中播出。

(本文經原作者楊佳恬授權轉載,並同意 BuzzOrange 編輯導讀與修訂標題,原文標題為〈當台灣合唱指揮在奧地利遇上阿富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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