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書摘內容、圖片出自《窮人》,由八旗文化授權轉載,並同意 BuzzOrange 編寫導讀與修訂標題。)
【為什麼我們希望你讀這本書:《窮人》】
蘇妮在一家清潔公司工作,公司從不讓她休假。她說自己根本被公司勒索。 蘇妮是《窮人》書裡一個被剝削的泰國女人,自己養育年邁母親以及女兒。她排解生活壓力的方式就是不斷喝酒,以及咒罵公司。
第一次遇到蘇妮(Sunee)的時候,我正在曼谷的孔堤(Klong Toey)一帶設法找個窮人,問他為什麼貧窮會存在,結果她忽然就衝到我前面,醉醺醺地扯我的袖子,懇求我跟她回家。根據我的通譯員的說法,蘇妮原本一定是當妓女的,因為她會說幾句日文,而且她倒水給我們喝的時候,還笑嘻嘻地用泰國腔很重的英文大聲嚷嚷:喝!喝!那模樣跟帕蓬(Patpong)紅燈區的酒吧小姐如出一轍。 雖然通譯反對,不過我決定接受蘇妮的提議。這時我們抵達孔堤都還沒五分鐘。走了不到五十步路,我們拐進最近的一處貧民區,驟然置身在我已經見怪不怪的雜亂巷道內,人行道潮濕傾斜,大箱子般的棚屋擁擠侷促,一棟棟幾乎糾黏成一團。居民透過小窗洞暗中打量我:我是來買海洛因還是小少女?蘇妮把手揪在胸口,帶著勝利姿態,大搖大擺地走在前頭。
翻譯員神情不悅地告訴我,蘇妮一點也不窮
不消兩分鐘光景,我們已經到家了,具體說,是蘇妮媽媽的棚屋,天花板和牆壁都是鐵板釘成的,到處都是鐵皮變形後形成的縫隙,讓泰國蚊子進出方便得很。我們四個人在一塊大致蓋住水泥地板的藍色塑膠布上盤腿坐下。 我首先注意到一隻毛色略呈紅褐、瘦巴巴的貓,正在咬啄自己的身體,我猜是因為牠身上有蝨子;接著我看到一面圓鏡老老實實地映照出波浪鐵皮牆(還有架子上的瓶瓶罐罐);第三則是瀰漫空氣中的臭水味。我那位還在生悶氣的通譯注意到的則是蘇妮媽媽住處的居家用品,特別是那兩台電扇,其中天花板上那台比較好的風扇還是女主人為了歡迎我們到訪,特別插上電讓它轉的;我還應該再列舉通譯員留意到的濾水器、電視和迷你冰箱。 通譯神情不悅地告訴我,蘇妮一點也不窮,因為她──或者至少她媽媽──擁有的電器比她還多!順道一提,這位通譯是個機靈而且經驗老到的人,除非某種心理不平衡的因素誤導了她的腦筋,否則她的觀察從來不會出錯。在當下這個情況中,她的評斷稱得上是又快又準,因為我很快就得知老太太是這房子的所有人,她是用自己的錢買的。好吧,所以她們算是富人。蘇妮在此同時一直打量我,而且透過襯衫有意無意地撫觸自己的胸部,三不五時還會拉起襯衫下擺和領口擦臉。 她十七歲時就嫁給了第一任老公,那時她父親還在世。 兩人生下四個小孩。先生是個建築工人,按照她的說法,他不是真心愛她,因為他後來為了另一個女人離開她。十年後,她再婚,再次有了孩子。如果我的理解正確,這男人後來也拋棄了她;雖然醉醺醺的蘇妮一邊晃著身體一邊哭,把這段回憶說得含糊不清,但那很可能類似一般人經常用來包裝內心痛苦的緘默手段;而在這時,百般無聊又感覺厭煩的通譯忽然變得不像先前那麼管用。 總之,那兩個丈夫在這段敘述中出現的方式與其說是扮演故事中的角色,不如說是像某種不具人格的受胎媒介,像疾病般通過了她的身體。然後蘇妮清醒過來,發現自己成了五個小孩的媽;就這麼簡單。為了照顧一群孩子,她做牛做馬;她啜泣,拉起襯衫擤鼻涕,把身子靠在老母親肩上。三個小孩現在上大學了,他們從來沒回來看過她。第四個孩子在一家銀行上班,年紀最小的還跟她同住。
蘇妮:我唯一的靠山就是我媽媽
老母親的銀白瀏海梳理得相當整齊,在天花板電扇的吹拂下輕輕顫動。她在藍色塑膠鋪地布上用手描繪著 S 形圖案,塑膠布邊緣破損處只用褐色封箱膠帶簡單地修補起來。她自己生了八個小孩,其中三個已不在人世。她現年六十七,蘇妮則是四十來歲年紀。 蘇妮向所有人強調,現在我的生活就是在這裡跟著我媽媽。我唯一的靠山就是我媽媽。她總是告訴我,蘇妮,妳要堅強,因為有我在這裡,我永遠不會拋棄妳。 老母親咧嘴露出缺損的牙齒,一邊溫柔地笑著,一邊凝神注視喝醉酒的女兒。每隔片刻,蘇妮會做出「拜」(wai)的手勢,泰國人習慣用這種雙手合十的彎身動作打招呼,以表達感謝或敬意;然後,她會說聲尾音如歌唱般拉長的「kap kum kah─謝謝」,有時是對我說,有時則對她母親。
她一直顧著說:我女兒很好,我媽媽很好,我是個酒鬼
她在一家華人經營的非法清潔公司工作,公司從不讓她休假。她的老闆「心腸很壞」,一想起那個人,她的聲音在狂熱的崇母情結加持下益發尖銳;她花了很長的時間張牙舞爪地譴責那人,直到那股怒氣讓她筋疲力盡,隨後她又拉起襯衫擤鼻涕。 母親會溫和地制止她做出一些特別極端的動作,有時她會叫她別說不禮貌的話。 既然妳不快樂,那妳要不要去當尼姑?通譯問道。 不,我不想當尼姑。給我你的電話號碼,她對我說。
老母親神情悽慘地碰了碰她的膝蓋;但蘇妮不理會這個警告,忽然間她開始傾身向前,對我懇求,她一邊比手畫腳,一邊用手把頭髮順回去。我那通譯基本上喜歡所有人,也樂於幫大家的忙,就算對恐怖分子也不例外,可是她卻怎麼樣也擠不出一絲對蘇妮的敬意。蘇妮一直顧著說:我女兒很好,我媽媽很好。我是個酒鬼。 妳喜歡喝什麼酒?湄公河牌? 這是一種本地產的威士忌。 假如妳可以擁有任何一種東西,妳希望那是什麼? 蘇妮把兩個拳頭緊握在胸口,淚眼汪汪地說:錢!大約要一萬泰銖給最小的女兒上學。我女兒很乖。我自己的生活現在已經無所謂了。
如果不把自己灌醉,我就睡不著
一隻蚊子在叮我的手臂。 蘇妮假定我是個基督教傳教士。除了這個原因,一個高加索種男人為什麼會同意進到這屋子裡來?畢竟她已經一把年紀,再怎麼看也不可能性感嫵媚,對吧?但如果不是這樣,那為什麼我不把電話號碼給她?她用調皮──可能是挑釁──的表情盯著我,大聲叫道:耶穌說,我可以為人類而死。我也可以──為我女兒而死。這句話可能真的會把基督教傳教士給惹毛。老母親一聽,又露出悽慘神情,拍了女兒膝蓋一下。蘇妮一如既往地無視母親的責備,放大音量繼續說:我不幫別人做任何事,只幫我小孩做。耶穌為什麼幫世界各地的人做事?為什麼不幫我女兒? 她母親又拍了一下她的膝蓋。 妳覺得自己窮嗎?我問。 窮啊…… 如今每當我想到蘇妮,都會想起她用手碰胸部和甩開雙臂的動作,彷彿她上氣不接下氣。我腦海中浮現的是一個呼吸困難的人的模樣。我不必像總理那麼有錢;她哀怨地說。
假如我有錢,我只要給我小孩…… 那年一美元可兌換四十五泰銖,所以蘇妮的盤算相當於兩百二十五美元左右,這個錢要我出毫無困難。但這麼做會有什麼幫助嗎? 我媽說我沒教養,不過老實說我很聰明……──她接著傾身向前,把奶子往我這邊擠過來。我女兒在銀行工作;她有車,可是她什麼也沒給過我。我倒也不想給她添麻煩!其實她有時候會給我五百銖,多多少少啦…… 簡言之,蘇妮這個號稱供養者的人搞不好其實是個吸血鬼。老母親目光低垂,難為情地摸弄著地板。 我沒喝醉的時候是個安靜的人。我已經醉了二十年了。如果不把自己灌醉,我就睡不著。威士忌比男人更尊重我!我媽從來不喝威士忌…… 妳認為為什麼有些人窮,有些人富有? 她張手比劃了一下說:我們相信佛家的看法。有些人有錢是因為他們上輩子付出很多。他們給出去的東西會在這輩子回到他們身上。 共產主義認為人會窮是因為有錢人把他們的一切全拿走了,妳認為呢? 對,因為以前我在日本的時候── 別聽她胡說,老母親說。她從沒去過日本! 可是通譯很確定她去過。最可能的情況是她真的去了,只是從沒告訴過她媽媽。好些年來,我都會在帕蓬看到一群鶯鶯燕燕站在 YOUR’s HOUSE 的大招牌下,其中十來個會穿紅、藍或粉紅色的低胸長袍,站在最邊邊的燈光和門廊底下,她們身後的門幾乎從來不會打開;在曼谷辦護照的地方,我見過差不多一整輛巴士的女孩子,跟帕蓬那些小姐像得連身上的粉彩長袍都一樣;一名東洋男子正出錢幫她們辦前往日本的簽證,毫無疑問這是因為他有顆純潔的心靈。 在東京的紅燈區歌舞伎町,前前後後有一些蘇妮的女性同胞幫我斟過酒;有一次我問三個穿低胸長袍的小姐,她們的媽媽知不知道她們現在人在哪個國家;她們一聽,都笑得合不攏嘴,趕忙抬起手往嘴上輕拍。 無論如何,我們的國王很好!蘇妮充滿愛國情操地叫道。他總是在給予。 我問她母親,她是不是也認為有錢人、公司企業或國家可能至少也該為她的貧窮負責(喔,抱歉,她並不窮)。她以典型的泰國方式表示同意,但事實上那不代表任何意義。她跟女兒一樣信佛,她知道她的前世決定了今生。 這麼說,如果妳這輩子窮,就表示妳上輩子做了不好的事? 當然,蘇妮幫她回答。不一會兒,她把短褲往上拉,讓我看到她皺巴巴的大腿。 外頭一個身上有刺青的鄰家老頭剛好經過,從窗戶瞄了進來。進來坐!她用快活的英文向老頭尖叫道。老人走進來時,她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本篇書摘主角蘇妮和他的女兒薇蒙拉特,在蘇妮家,孔堤。
她設法透過酒精,追求那種愉快的忘卻狀態
可是她連暫時忘掉雇用她的那家非法清潔公司都沒辦法,那家公司等於占有了她,從不讓她休假,所以她只好自己放假,比方說現在,任何她需要借酒澆愁的時候。她就這樣在她選擇的住所坐著,沒錢領,喝掉的半瓶威士忌已經讓她的血液甜甜膩膩,但她依舊擺脫不了她的工作! 沒有自我表達,就沒有自我,想必這就是為什麼暴行的受害者會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返恐怖現場,無論善心人多少次建議他「忘了那一切吧」。蘇妮的工時是從早上八點到傍晚五點十五分。 由於公司付給她的是八小時的工錢,所以照理說她有一個小時的午餐時間,還有某個時候可以休息十五分鐘。「從早上八點到傍晚五點十五分」這句話我聽得熟爛了,因為每次我見到蘇妮,她都會反覆說上三四次;那已經成為她的生活標竿。大部分人應該不會認為一天工作八小時很過分,所以我們不如現在就斷定蘇妮其實沒什麼好抱怨的;但她竟然需要這樣發牢騷,以至於她顯然正設法(透過酒精)追求的那種愉快的忘卻狀態卻因此遭到荼毒,這真的會讓人瞧不起。總歸一句話,在我們期待窮人會選用的治療藥方中,維多利亞時代的知名處方「安靜克己」至今依然是銷量最廣的神效瓊漿。可是不知何故,蘇妮就是不肯閉嘴。每當她又老調重彈說起她那份工作──她提這件事的頻率就跟一條拚命朝前撲的獒犬因為自己的鍊條反彈、不斷被往回扯的情形不相上下──她就會開始伸手拍打空氣,聲音也變得尖銳而粗嘎。她實在太恨她的老闆,太恨她的公司了。簡直是勒索!她不斷大聲嚷嚷。
(本文書摘內容、圖片出自《窮人》,由八旗文化授權轉載,並同意 BuzzOrange 編寫導讀與修訂標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