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挑選這篇文章】

PTT 八卦版最愛罵人「母豬」,然而具體剖析,「母豬教」並不單純是一種性別議題,更是一種社會體制下帶來的盤根錯節的問題,是各式各樣龐大的社會問題的縮影。

(責任編輯:林芮緹)

取自:母豬母豬 夜裡哭哭粉絲專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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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溫朗東

前幾天動態上一直看到友人在討論(批判)母豬教徒,朋友問我說:「欸……甚麼時候開始ptt八卦版變得這麼仇女?」這問題不太好回答,我想了好一陣子。

我有個基本假設:社會上的許多議題,許多倡議者想要扭轉的現象,往往都是跟其他看似無關的議題相互牽連交織而成,多重的議題形成一個現象,所以,要推動性別平權也好,台獨也罷,反核、廢死、學生自治、勞工權益、環境保護……如果我們只站在自己熟悉的理論之內,是不可能把來自各方的繩索解開的。

這個假設很可能導出極具攻擊性、亦極冒犯的結論:一心一意只想做好一個議題,是不太可能成功的。因為,你以為敵人只是來自於你立場的對立面,事實上,你的敵人面孔是模糊的、是不經意的、是來自於四面八方積累的社會現象。

就像我們說犯罪,當然可以簡化成犯罪者與被害者(包含直接被傷害、以及對秩序對法益有信賴的大眾)的兩方,從中導出除惡務盡的結論,不過好像也沒辦法一昧的把各種犯罪都加高刑度。

怎麼辦呢?不能怎麼辦,就是憤愾,過一陣子沒了,聽到又在憤愾,循環罷了。如果想要解決犯罪問題,就會發現涉及到的層面很廣,家庭的問題,教育的問題,文化的問題,經濟的問題,資源分配的問題……

「對於兒少的性壓抑與性控制,是為了延續家長的控制力。」

我的成長歷程中,開始強烈的感受到男女有別,大概是在國二轉學到高雄的時候,進了一個男生班,一班快六十個人(這樣的班級人數在少子化下也成了絕響了)。

為甚麼要男女分班、甚至男女分校呢?是有根據怎樣的實證研究,證明這樣對於男性或女性或雙方都有某些好處嗎?對政治瞭解越多,我就對體制的形成越是質疑。基本上,大部分的決策都沒甚麼嚴謹的理由,多半是基於一些直觀的價值推導出來的結果。

我覺得男女分別上課的教學模式,跟兒少的性自主是有些關聯,可以說,對於兒少的性壓抑與性控制,是為了延續家長的控制力。

一旦兒少在性中體驗到了歡愉、激越、空虛的填補,他們跟原生家庭的聯繫就淡了,轉而傾向於成立自己的家庭、建立自己的法則(即使外在條件並不允許)。所以才會說性行為是種「長大」的徵狀。

減少異性之間的接觸,就是為了避免這些效應的發生,不然,男女分班分校的時間點,為何總是設定在第二性徵出現的時期,而不是從幼稚園小學開始?

做愛對於沒有經驗的人來說,是種渴望而不可及的生命體驗。因此,對青少年來說,有經驗的人比沒經驗的人高等,因為你擁有了一些眾人渴望卻只能想像的經驗,這個經驗的缺乏在過去將你(無性經驗)與家長(有性經驗)劃分出來,如今,你們對等了。

我始終記得在那個男生班裡,有那麼幾個人,會帶著髮蠟、吹風機來學校,不經意的傳播自己與哪個女生進展到哪了(當然是一副:其實這也沒甚麼啦的嘴臉。)這對我們這種連跟異性講話都不敢的人來說,實在是太炫耀也太自卑了。每個中午,我們低頭在吃便當,那幾個人的位子總是空的,因為他們有更偉大的事情要做。

「原本性別之間的界線是不存在的」

原本性別之間的界線是不存在的,是生理的變化、慾望的產生讓彼此「有所求」,因此,小學時期的自然相處狀態無法被維繫了,得要重新發展出一套「知道對方可能對己有所求/表現或壓抑所求」的相處機制。

這是一套繁複的技藝,有些人天份好,學得快,有人至今還學不會。

總之,有練習就會有進步,但在那個時間點,每天就是補習考試,聽到一些考不好人生就會毀掉的教誨、自我價值感的低落、懷疑父母的愛是有條件的(你不乖/考不好/不夠優秀,我們就不愛你囉~~)哪裡有餘力去練習這門技藝?

上了高中以後,雖然是男女合班,不過在男多女少的自然組,性別溝通的技藝,好像沒甚麼長進。那時候,「宅」這個字還不太流行,不過事後追憶的話,班上的許多人包括我,確實是有些宅味的。

現在我們也應該知道,宅這個詞的原意是正向的,意指對某項專門領域的熱好與投入,只是在社會傳播的過程中,逐漸的轉變為對缺乏性別技藝者的貶稱,意思是,你沒有性吸引力,缺乏溝通的技術,只能活在二次元的撫慰裡頭。

那時候我們都有一些共通的挫折經驗,面對有好感、甚至是莫名其妙一見鍾情的對象,話也不敢說,電話也不敢打(那時手機才剛要流行,就算要到電話,也是打到對方家裡,那心理障礙可又更高了。)

我始終不覺得男女有甚麼智能上的先天差異,自然組的男多女少,只是刻板印象的承襲,覺得女生數理能力比較差,不必多費工夫鍛鍊了。

那樣的氛圍是,數學變成是一種身份的證明,與父權機制相結合,數學好的人,就是智能高人一等,足以擔負國家社會民族家庭的重任,至於女性,不具有這樣的才能,也不必把重擔往自己身上扛了……

這種偏差的想法,或許才是造成數理能力產生男女差異的原因,根據我的觀察,其實大部份的男性也都是死拼著算數學的,那關乎人性尊嚴,絕對不能讓人貼上「你比較笨」的標籤。

數理並未帶來其所具有的思考樂趣,而是一種折磨,誰能忍受折磨,誰才能證明自己像是個強者。長時間下來,那種折磨會成為期許與怨懟,期望自己的忍耐與付出,可以獲得幸福。(師長會說:只要你上大學,只要你有好工作,人生就會……)

體制問題與性別歧視的交互影響

這裡也反應出了台灣教育體制的理工本位,那與社會發展是連動的。

從日本人到國民黨對政治的高壓統治,讓社會科學無法成為正當的選項(除非具備正確的血統,或是承擔變成異議分子被抓被關被失蹤的風險),要出人頭地,只能當醫生,當工程師。

這種風氣又隨著高科技業與中小型製造業的興盛而到另一個高峰。社會的期許轉變成教育的期許,教育的期許轉變成學生的束縛,而男女的歧視將這個束縛裝到了理工男的頭上(男人是比較強的,比較能承接大任的)。

所以我做出第一個母豬教徒的側寫:必定不愛數學。如果他們發自內心的喜歡,從學習中感到樂趣,就不會感受到苦難與折磨,即使辛苦,也是充滿了知性的愉悅。就是因為不愛卻又不得不然,才使得那種期許與怨懟從性別意識上滿溢出來。

教育體制的問題除了重數理之外,還有就是過度強調個人競爭。

考試與升學的最重要(近乎唯一)條件,就是個體與試卷的戰鬥,在這過程中,團隊合作是不必要的也不被鼓勵的。你能相信的、能倚靠的只有自己。你不需要學習怎麼跟人互動、相互協助、共同完成難題,你只需要把自己的試題解得完美。

這種教育體制剝奪了人與人之間的溝通能力,並且把性別溝通的才藝推得更遠,越是高壓的學習,問題就越顯著。

作為一個高三轉社會組、連續三年都拿到校內數學競賽名次的人(那時因為參加辯論競賽,對社會科學有種奇怪的憧憬,覺得甚麼都有標準答案的世界好無聊啊。)我確實感受到的是平均而言比較低的升學壓力。對一個智能發展平均的人來說,台灣高中的歷史地理(那時還沒公民),是比物理化學數甲輕鬆多了。

會造成這個問題,我覺得跟考試制度也有些關係。

主要是社會科學的難度,在於消化資訊提出論述,然而,以選擇題為主的試題設計模式,沒辦法考出學生的論述能力。因此會產生「社會組就是比較會背」的刻板印象,事實上有幾分屬實,因為考試的設計,試題再活化,選擇題還是選擇題,依舊無法考驗出論證能力。

如果升學制度改為各大學獨立招生、有大量的申論題(像日本),或是大幅採計在校成績與競賽成果(像美國),那或許可以稍稍衡平這些狀況。

母豬教非得是種網路人格:說了只會證明自己在父權邏輯下很失敗

理工男跟母豬教徒沒有必然關係,只是具備一點正相關罷了,我認識的一些高中同學,至今仍然單身,可能還是處男,但也沒聽過他們發表過甚麼仇視言論。他們人也蠻好相處,高工時回租屋處就是打打電動,假日也會去爬山看電影,通常不太愛花錢,對時尚、藝文、美食、星座……不太瞭解。基本上支持台灣意識。

他們對兩性相處的認知,大抵停留在「有付出才有收穫」的階段,並且對付出的認知比較窄,交通接送、請吃飯、請看演唱會、送禮……諸如此類,真的去修電腦的很少,因為電腦也沒那麼容易壞。通常也不胖,整天坐著看螢幕少吃飯,對美食沒有熱情,胖不到哪裡去。

他們可以說在成長歷程中,被灌輸一種「只要我好好算數理,我就能獲得幸福」的觀點,對此,我覺得很多環節上,老師、家長、政府、媒體……都要負上責任。世界上根本沒有「只要怎樣……就能幸福」那麼簡單的公式。以至於他們不知道,性別溝通是一種可以鍛鍊的能力。

有些人處在英語環境下,即使英文不是母語,也可以學得很快。但他們處在女人稀少的環境下,「性別語言」能力進展緩慢、受挫連連是可預見的。

其中,大部分人也並未有甚麼憤恨(哀怨跟遺憾是有的),也不會因此就成為仇女患者。只是總有一個比例,隨著母群體極大而展露出來的極端。無法認知到壓迫於己的社會觀念與體制,把問題單純化,轉為向虛空中的母豬宣洩人生的怨恨。

obov,作為母豬教主,是因為他是事業成就比較高的理工人,這讓教徒得以慰藉:「不是因為我不夠傑出、數理學得不夠好,而是世界上真的有許多賤人,就貴為蘋果工程師的教主也都這麼開示了。」如果只是一個領22k的人出來辱罵,只會被當作魯蛇/失敗者。

母豬是一種指涉模糊的幻想,想像有一群女性,利用男性的好感,享受各種人間歡愉,不必付出代價,傷了很多人的心。

她們不勞而獲,她們忘恩負義,她們既軟弱又心計深邃。教徒也搞不懂說不上她們到底是強是弱,如果母豬很弱,怎麼會有人被騙上當,那不是顯得自己更缺乏識人之能嗎?如果母豬很強,那是不是得要承認男人沒那麼厲害、沒那麼偉大?

母豬是一些領取父權紅利的人,因此陷入了父權邏輯的批判:她們的性經驗使得自身失去了純潔性,她們的價值日漸被領取的紅利所付出的代價消耗掉,最後只能尋求回收……這種貶抑與仇視的觀點,是性別溝通能力缺乏的教徒尋求慰藉的出口。

教徒事實上是種網路人格,教徒知道真實世界不能說出這些話,因為在真實世界中,說出這些言論,只會證明自己在父權邏輯下很失敗:因為自己不夠強、不夠頂天立地、不夠有魅力,才會遇到挫敗。

因為教徒非得是種網路人格,才能躲避父權回歸到自己身上的批判,所以,教主也得要是網路人格,一旦obov被肉搜,真實身份疑似曝光,他的神格性就在(剎那間)受到減損,好像出包了、輸了(雖然這樣的失敗,轉瞬又被遺忘)。

教徒的挫敗,另一方面是來自於他們對女性外表的重視,雖然他們可能分不清楚淡妝跟沒化妝的差別,但是他們是信奉著一個邏輯:外表作為稀有財,只有強者才能佔有稀有的物資。

這說明了為甚麼教徒厭惡女性化妝與整形,因為那是喬裝成稀有財的劣質品。這也說明了他們的處女情結,唯有在處女面前,雙方的經驗差距才不存在,才不會因為生命體驗的落差產生自卑感,才不會掀起人生路上這一連串的受挫傷疤。

作為社會現象,母豬教不只是性別問題,而是龐雜的、一連串社會發展中的弊病展露出來的縮影。要去紓解這個問題,沒辦法透過性別意識的倡議,而得要從各層面的社會改革著手。

對於仇恨言論的釐清,對母豬教徒的嘲諷批判,終究只是射在影子上的子彈。龐大陰影的真身,不會讓我們看見流下的眼淚。如果裡頭有人失控了,從網路人格的抒發變成具體對象的仇恨與傷害,他們是體制中的弱者。

犯罪者經常都是弱者,他們當然得要為自己的罪行負責,但希望社會可以變得更好的我們,可以比要求重刑審判做得更多。

而這確實艱難。


(本文經原作者溫朗東授權轉載,並同意 BuzzOrange 編寫導讀與修訂標題,原文標題為〈母豬教的社會結構成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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