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為什麼選這篇文章】
1970年代,隨著不間斷進出港口的貨櫃船,基隆碼頭就像座不夜城。然而40多年過去,如今這裡卻是一片奚落的景象。
「不在這裡,要去哪裡?」這群碼頭工人的人生故事,正訴說了這座城市的沒落……(責任編輯:黃靖軒)
文/魏明毅
碼頭場景──孤身工人,在巨型橋式機底下顯得迷你
二○○九年冬季某夜的凌晨三點,西岸二十一號碼頭附近只有三座橋式機正運作著。幾座紅黃色巨型探照燈,分別照著在岸上來回移動的橋式機、停泊在碼頭邊的貨櫃船,以及一、兩輛各自在不同橋式機底下等著裝卸貨櫃的貨櫃車。從車頭來看,它們應該都是公司車,這些大貨櫃車和裝卸工人的身影一樣,在巨型橋式機底下都顯得極為迷你。
約十層樓高的橋式機吊繩,正移動到海平面的船艙上方,吊繩上的四個鐵環分別吸扣住貨櫃箱的四個角,接著貨櫃箱被拉回陸地碼頭上空,由上而下將鐵箱對準卸在貨櫃車的貨架上。
此時,除了這幾座正在運作的橋式機附近是通亮的,其他大部分沒在運轉的偌大碼頭,只剩昏暗的路燈兀自照著空曠的貨櫃車通行道路。
這個深夜,我再次跟著阿順進了碼頭。除了每隔幾分鐘,貨櫃箱擦碰貨架時的輕脆金屬撞擊聲,以及橋式機移動時發出的尖細警示音,整個碼頭是靜寂的。不同於早期「紅透半邊天」的震天價響與通亮,「靜」已是一九九○年代末以來,當地人對於這座港城的普遍印象,特別是對於碼頭上的男性工人和碼頭周邊的小吃店來說,「靜」更深地連結著死寂之感。
碼頭上,在一座探照燈光線可及的邊緣處,停著一輛汽車和兩臺摩托車。車輛與海岸間有三位男人或蹲或坐在繫船纜的圓鐵錐矮柱上,其中兩位拿著釣竿,腳邊各自放著幾個簡單的白色塑膠桶,還有幾瓶看不清是什麼內容的鋁罐,三人偶爾彼此低聲交談。
阿順和四位同事,是一座橋式機底下的一組工作人員,他們的年齡差不多在五、六十歲之間。阿順與其他同事的職務分別是司機與徒手工:一位司機負責開橋式機,另外四位徒手工則兩兩一組,一組上工、另一組休息。
兩位徒手工的工作位置在橋式機底下,當開橋式機的同事即將把貨櫃箱卸在貨櫃車貨架上的前幾秒鐘,分站在貨櫃車兩側的兩位徒手工,需要快速將貨櫃箱底下用來卡進貨櫃車貨架的四個扣環解開,讓貨櫃車可以安固好櫃子離開。
從貨櫃車開進橋式機底下、貨櫃箱卡進貨櫃車貨架,到貨櫃車載櫃子離開的這段重複流程裡,不論同在路面上的徒手工或不同貨櫃車司機之間,幾乎都沒有交談。偶爾,拿著對講機的徒手工,會透過對講機引導坐在十層樓高的橋式機駕駛座上、正彎著腰往下俯看的司機同事,前後調整櫃子的位置。
從午夜十二點上工,阿順和四位同事已在碼頭三個多小時。天空剛下起細雨,即使站在稍可擋雨的位置,十分鐘左右,長褲也會半溼,但阿順和他同在地面上的三位徒手工同事,沒有人穿雨衣或雨鞋。對早期經年在雨中揹負各種貨物的苦力而言,這天的雨不算雨,況且,現在的工作內容大多是機械操作,晴或雨的氣候對於徒手工的影響已不像早期那樣。
在其中一段休息幾十分鐘的空檔,另一組徒手工已站好工作位置。阿順的同組同事正在橋式機另一頭、倚著一旁的摩托車抽菸,他自己則在這一頭查了查橋式機底下的裝卸進度表,臉上帶著一絲笑意說道:「今天的速度還不錯,六點半左右應該就可以下班。」過幾分鐘,他的同組同事另外找了地方閉目休息,他則發動停在一旁的摩托車、打開車燈,獨自騎車出了碼頭。
此時將近四點,天還黑著。和之前一樣,我坐在摩托車後座,阿順騎出二十一號碼頭崗哨後,右轉沿著西岸碼頭圍牆、由聯外道路前進。左側一排住家和店鋪都不見人與燈,只有兩家亮著燈火:其一是一家裝卸公司位在二樓的候工室;另一家是與它相隔不到二十公尺的輪胎行,從拉開的鐵門可看見裡頭有二名約二十餘歲的男人,分別斜躺在沙發上看電視、打盹,跟著國際貨櫃船二十四小時運行的貨櫃車是他們主要的客戶來源,他們正「待工」著。繼續前行不到三分鐘,我與阿順來到西二十六號碼頭口,那兩家食攤都已亮燈開賣了。
從「後透半邊天」到沉默靜寂的基隆港碼頭
在人聲鼎沸的一九七○年代初,碼頭上的工人共有六千三百餘位。在一九八○年代,不論晴雨的深夜,東西岸碼頭上的巨型探照燈全部開啟,照著不間斷進出港口的貨櫃船、一座座繁忙的橋式機,以及來回穿梭的一輛輛貨櫃車。整個港口碼頭上空照得通紅,彷如不夜城,當時碼頭工人暱稱此景為「紅透半邊天」。

圖片來源:billy1125 CC licensed
然而,自一九九○年代末開始,夜裡的碼頭外圍和碼頭上一樣愈發靜寂,許多小販不再出現於碼頭邊。西二十六號碼頭外,現在只剩下清水嫂和其他三輛賣早點的手推枱車;而早期聚集各類食攤的流籠頭仔和西二十一號碼頭外,也同樣是稀落的景況。
即使是目前還留著的少數攤販,擺攤時間也不再是跟著大批二十四小時輪班的碼頭工人跑。現在小販們的擺攤時間愈來愈短,多半集中在日間的用餐時間,只有極少數像這兩家麵攤在天還透黑時就開始擺攤,撿拾所剩不多在凌晨當班的碼頭工人。
我們到的時候,兩家食攤的客人差不多都是三、五位,彼此間並未交談。這些客人應該全都是碼頭的裝卸工人,他們穿戴著樣式與阿順穿著差不多的反光背心和工程帽,距離下一個交接班應該還有幾小時,趁著中間的休息時段各自出碼頭填肚子。
不到二十分鐘的時間,阿順就吃完二十五元的魚湯,以及因為兩家麵攤競爭而分量愈來愈多的二十元乾麵,我們循著原來的路返回碼頭。阿順戴上棉布手套接續另一組的工作,一直到清晨六點半,這艘貨櫃船的貨櫃全數裝卸完成。在大家各自跨上摩托車預備回家前,這四位已在碼頭上一起工作二十餘年的苦力,彼此間沒有任何談話閒聊。
民營化前阿順與四位同事便在碼頭上工作了,民營化後轉進同一家裝卸公司。雖然同在碼頭上幾十年,但現在上工時的氣氛已不像往常。民營化之後,留在碼頭上的工人變少了,上工時各人獨自作業,卡在不同位置的同事不太方便交談。此外,大家的收入都遠不如從前,為了避免吃飯後誰請客付錢的尷尬,中間幾段的休息時間,大夥多是各自在碼頭邊打盹、抽菸,或者各自出碼頭覓食,下工後再各自回家。
在即將離開碼頭騎車回家前的幾分鐘,一向寡言的阿順皺著眉頭對我說了好些話:
上個月,有位同仁在岸上和船公司的大小聲,結果那個船公司的向公司告狀,船公司再跟我們公司投訴,結果就罰同事一萬塊。以前在工作上大家都會互相,現在沒有了,因為上面會壓,然後主管會再要求。
現在工作是在混時間,同事之間沒什麼感情,改民營之後,大家都比較沒感情、比較遠了;過去在民營化之前還有夫妻會,現在什麼都沒有。現在沒有工作的時間,我不會到候工室,都直接進碼頭來。
以前機械如果弄壞,工會會負責,錢就是大家每個月薪水撥一點進公庫,就是大家一起分攤風險。現在不一樣,心態完全不一樣,你是受僱者,弄壞了頭家要賠,頭家會不高興,是老闆有風險,他要負擔啊。船公司現在最大,一有什麼,就找你老闆就好了,就說我明天貨不給你裝卸。大家都怕佔到不好的位置,一出什麼狀況,是你個人要負責,是你自己的事。
即使相較於更多在民營化後失去工作的同事,這群留在橋式機底下的苦力仍有可三餐溫飽的收入,但對於他們來說,這不是令人感到有尊嚴或富含生存感的日常情境。此變動過程不僅在意識上重塑了碼頭工人對自身價值的知覺方式,亦全面實質改變了他們在關係網絡中的位置,這群男人之間的情誼首先自「彼此為伴」的情感文化中退場。工作之於人,成了阿順口裡一再說的「現在什麼都沒有」的蒼白勞動。
在這樣的世道下,人們變成「誰也顧不了誰」。我當時沒想到因而沒問的是:如果阿順並非天性如此,那麼他的寡言是否與這幾年下來他所意會到的「大家都比較沒感情、比較遠了」有關?
現在,留在候工室的碼頭工人愈來愈少了。候工室裡有時會有一、兩位正準備上工或剛下工的工人,在玩電腦上的接龍或魔術方塊。偶爾有較多人的時候,會有人一邊看著電視、一邊煮熱泡茶桌上的水準備泡茶。但大部分的時候,偌大的候工室經常是空無一人。相較於其他同事,李永發算是極少數較常留在候工室的人,他說:
以前工作量少、錢又多,手頭很方便,人家找去茶店仔,就說『好啊』。現在工作量多,也沒有足夠的錢,工作時間又長,好不容易下班可以休息,現在下班後大家就各自過各自的。現在比較少人會進來候工室了,可是我沒地方可以跑,不在這裡,要去哪裡?
市街港邊的泥地已「淨化」為禁止釣魚的觀景廣場,茶店仔與紅燈戶也全然不能與一九七○、八○年代的盛況相提並論。鐵路街仔的各式霓紅招牌仍在,但僅存幾戶稀稀落落營業著,幾位年紀約五十餘歲、略施脂粉的女性,坐在門口臨時擺放的桌子旁抽菸,大多數店家拉下了生銹的鐵門,門前堆積著滿是累月灰塵的廣告單。
鐵路街仔之外、碼頭附近原本散落於各巷道的茶店仔、清茶館與卡拉OK,一部分歇業了,另有不少店家改為彈珠店,小小空間放上幾座彈珠臺,偶有幾位抽著菸的中年或年長男性坐落其間。
陳女士對比鐵路街仔今昔截然不同的景況說:「碼頭轉民營之後,有人辦退休,就沒有理由出門來喝酒。碼頭現在也是比較不好了,之前客人點的東西比較多,也比較常來;現在沒有了,就算來,也是點一點點,意思意思。」
港口的沒落來自全球經濟市場的「掛斷」,基隆年輕世代外流
當全球經濟市場掛斷了與這港的接連,原本港口所帶動的產業盛景,隨著貨櫃船的減少快速蕭條,基隆不再是上一代自豪能不斷吸引外來人口的盛城。相反地,移動的方向已然改變,外來移民潮不再,而基隆城的年輕世代流向鄰近城市。這整座港城就像是埋進地裡,成了幾十年來未被翻找出的時空膠囊,凍結在一九九○年代末。
由碼頭內的靜寂工作情境、碼頭外圍稀落的食攤小販,以及鐵路街仔等待客人的年長婦人所構成的這幅社會圖像,描繪的正是一九七○年代左右由一群龐大碼頭工人共同創造的公共空間,以及在當中發展出來的豐富情感網絡,自一九九○年代末隨著國際貨櫃船的離開,快速地一層層接連消失。
這個由總體社會生活、關係網絡與自我意識所組構的時代情境,指涉的不只是因經濟條件衰落而被公眾(或說政經眼光)普遍界定的底層,而是更深層的碼頭工人「孤身」時代的開始。孤身不單指著這群男性工人在碼頭上的形單影隻,事實上,碼頭外的世界是他們即將被推倒的最後一張骨牌。
(本文書摘內容摘錄自《靜寂工人:碼頭的日與夜》,由合作夥伴游擊文化授權轉載,並同意BuzzOrange編輯導讀與修訂標題。首圖來源:neverbutterfly,CC Licens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