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為什麼要選這篇文章】
華航罷工在昨夜凌晨展開。長期罷工是一件非常消耗的事,與時間競賽,忍受來自資方與外界的打擊,以及不知何時會成功的焦慮。過程中空服員們必須團結起來,也要互相加油打氣,捱過罷工時不被理解的寂寞。
曾經英國的同志們站出來聲援礦工罷工,並為其募款,刺激英國同志與工運的發展走向更多元的道路。如今不是空姐的我們——不管我們是同志、學生、記者,也一起在自己的位置上,思考我們還可以為這場罷工做些什麼吧!(責任編輯:黃佳玉)
文/蘇致亨
1985年的6月29日,走在英國倫敦同志大遊行最前端的,不是變裝皇后,不是肌肉猛男,甚至不是一群同性戀,而是80幾名遠自英國南威爾士包車前來的礦工阿伯與阿桑。

打動以往在性別議題上相當保守的老字號全國礦工工會(National Union of Mineworkers,NUM),成功把恐同礦工掰成同志先鋒的功臣,是倫敦一群年輕人組成的「女同性戀和男同性戀挺礦工(Lesbians and Gays Support the Miners,以下簡稱LGSM)」。
這段曾經拍成《驕傲大聯盟Pride》,描寫礦工為什麼回頭挺同志(咦?)的美好故事,一度湮沒於鐵娘子好棒棒,梅麗史翠普好會演的英國歷史之中。三十年後的今日,正值華航空服員發動罷工之際,有愛什麼都對的善男信女們,不妨來看看這群操著英國腔的叔叔阿姨當年沒事幹麻出來刷存在感下海挺罷工。
1984年,楊丞琳出生江南死掉蔣經國又在當總統的一年(有人care嗎?),仍舊是個對英國勞工和同志運動都不太好過的黑暗時期。她們那個柴契爾政府,為了推行能源產業私有化,強制關閉二十幾個礦區,導致將近十萬人遭到惡意裁員。眼見你身旁五個人就有一人失業(英國失業率從1970年代的3%左右,在此時期飆升到20%),16萬名忍無可忍的礦工決定起身,開啟一場為期一年、震撼小英的全國礦工大罷工。 皮繃得很緊的柴契爾,痛斥這群礦工是英國人的「內敵」,撕裂英國社會。那真的是個人人都站出來表態的歷史時刻,誰叫你要嘛挺罷工,要嘛就不挺罷工(廢話)。
在這關鍵時刻成功贏得礦工心的LGSM成員們,下的功夫可不只是在臉書上換大頭貼照或結伴遊行打卡上傳而已。畢竟當年在愛滋病這個黑暗詛咒剛爆發下,同性戀的地位可比黑人還要黑。所以說啦,不是每段礦工與同志的相遇都有美好回憶:早在1970年代就曾有「同志解放陣線(Gay Liberation Front,GLF)」力挺礦工罷工的故事出現,但迴響並不比LGSM來得大。作志工或捐款卻被拒絕,都是確實發生過的事。 讓局勢變得不同的,並不是十年後的同志特別精,而是1984年的礦工特別慘。反工會的保守黨政府成功二次執政,失業率正在上升,工會成員數正在下降。
最致命的一擊是,新的就業法限縮了勞方的活動權,礦工工會的銀行帳戶更在罷工期間被惡意凍結。偏偏你要知道,罷工最怕夥伴因為耐不住窮困、禁不起誘惑而返工,所以長期罷工最需要的,是讓工人沒收入也能存活下去的物資和金錢。 正因為工會帳戶遭到凍結,當年你爸媽要是看新聞覺得礦工可憐,還沒辦法直接捐錢給工會,而必須想辦法直接聯繫英國各地方的礦區或分會。在最難捱的寒冬之際,所有力挺礦工的支持團體之中,替個別分會募到最多錢的支持團體,就是與Dulais Valley合作的LGSM。這群同志募到的總額高達兩萬英鎊(幾乎等同於現值新臺幣三百萬),足以支持全Dulais Valley四分之一的家庭在抗爭期的日常開銷。
這群魑魅魍魎說話不憨慢,做事依然真實在。LGSM創立之初只堅守兩條原則:一,無條件支持礦工。二,沒募款的閉嘴。用上人的口氣說,這群人手心向下,嘴巴關上,做事不求回報,凡事只看財報:即便礦工對他們惡言相向,他們依舊笑著把大把鈔票奉上。面對空口黑話,他們也能收回白眼,面對微笑地回應道:「很~有~趣~。但我們還是來想想該怎麼募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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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就知道把一群同性戀湊起來募款會有多瘋。從Mark Ashton跟Mike Jackson這兩個發起人在1984年同志遊行拿著水桶替礦工吆喝募款之後,LGSM的募款桶就開始無役不與:他們在自己專賣同志情色書刊的大本營Gay’s the Word募款,他們也殺去大大小小的gay bar募款。有的店熱情如火,臺上紅牌歌手直接接過水桶搖起來,也有人專發同志財卻把發遊行傳單的趕出來。
他們不只辦跳蚤拍賣來募款,一群妖魔鬼怪更卯足全力用她們所有最瘋的單品,辦了場超級campy的Fashion Show。他們也在《太陽報》以「礦工與變態」的聳動標題想抹臭礦工與同志的合作之後,直接借力使力,以《礦工與變態》之名辦了場募到五千英鎊的大型演唱會。
這正是LGSM成員在討論過後堅持這一團體只收同性戀的關係。畢竟在一個非同志專屬的陣營裡面,你很難想像會有空間能用各種這麼敢、這麼騷、這麼賤的方式去募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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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不幫愛滋募款」大概是LGSM募款期間最常遇到的疑問,Mark Ashton答得也很乾脆:身為飽受壓迫的同志,「我無法只顧著爭取自己的權益,卻忽略眼前其他正在發生的壓迫。這根本不合邏輯」。受壓迫的人們得以成功抗爭的力量,本來就源自跟其他弱勢團體站在一起。畢竟,攤開報紙、打開電視,礦工們受媒體扭曲、警察毆打、國家壓迫的慘狀,不就跟同志一模一樣嗎?
當年挺罷工的英國人不在少數,LGSM不需花太多心思在說服罷工的合理性,但他們必須進一步主張:同性戀不只是挺礦工,同性戀更需要礦工打贏這場勝戰。有人喊出「不分同志跟礦工,我們都是勞工階級」,在這場對抗無良資方和國家的階級鬥爭面前,根本不需區分彼此。有人指出,如果礦工擋不住柴契爾政府,同性戀很有可能就是下一個被鐵娘子開刀的對象。後見之明來看,這個政治判斷完全正確。
當然啦,LGSM依舊受到不少批評。黑人同志覺得他們根本超級白人中心,掉頭就去「黑人代表挺礦工(Black Delegation to the Miners)」。女同志雖然貴為LGSM四個字母的第一位卻毫無參與感,轉而參加更早設立的「女人反關廠(Women Against Pit Closures)」,甚至弄了個「女同志反關廠(Lesbians Against Pit Closures)」,高唱Every woman is a lesbian at heart。不過,當年組織者其實不太care分裂這回事。在他們心目中,組織本身不是目的。「整件事的重點,是在把人們拉進勞工運動的陣營裏」。 光是說得出這麼有sense的話,就知道這群同性戀不只是電影裡面所描繪的一群過往不問世事、懷抱浪漫理想的大男孩而已。
《驕傲大聯盟》裡面沒有談到的,是這群LGSM的發起人,根本就是形形色色、路線各異的老左派:Mark Ashton是共產黨(Communist Party)成員,其他有的是托派(Trots)、有的是戰鬥派(Militant)。這一群身在勞工運動圈的同志原本就有個「青年社會主義同性戀(Lesbian and Gay Young Socialists)」的定期聚會。可見革命時刻要想抓準時機、揭竿而起,靠的更是承平時期的日常組織。
一步步走出舒適圈的LGSM,也如其所願吸引到許多同志加入勞工運動陣線。有當初只是單純想一起找件事情做的情侶檔(事實證明很有用,他們至今仍在一起),有同志解放陣線成員,有變裝皇后,也有剛從英國鄉村搬來倫敦的同性戀:他們有的出身礦工家庭,自家有難、責無旁貸;更有一群同性戀,雖然當初是在家鄉受到礦工霸凌後才決定逃來大城市,但依舊願意在此時先向礦工伸出和解的援手。

鏡頭拉到距離倫敦近三百公里的南威爾士Dulais Valley。好不容易募到一大筆錢的LGSM,決定實際走訪他們所資助的Onllwyn小鎮。這次的相聚,根本是兩個世界的初次相遇。這群來自倫敦的妖魔鬼怪甚至在地圖上找不到Onllwyn鎮,而主要說威爾士語的Onllwyn鎮居民只能用他們的第二母語,英語,去跟這群倫敦同志溝通。
電影劇情一如我們想像,當這群魑魅魍魎來到偏遠小鎮的那一刻,勢必得面臨到有人對其嗤之以鼻的尷尬時刻。不過,事實的進展可打破這群倫敦同志對鄉下人的偏見。這群礦工阿伯阿桑對於同性戀生活充滿著好奇,而來自倫敦的妖魔鬼怪也相當開放。在工會擔任秘書的太太們,當她們在一生當中第一次見到一對同志情侶時,忍不住問:「你們的家事該怎麼分工?」據LGSM成員的現身說法,Onllwyn鎮上居民的熱情,以及兩群人破冰速度之快,在他們心目中確實是個奇蹟。
不只LGSM成員來到南威爾士,工會成員也來到倫敦。「當你們正在對抗比你們還強大的敵人時,能遇見你從不認識但志同道合的朋友就是全世界最棒的事」。礦工David Donovan在《礦工與變態》演唱會上向觀眾感謝:「今天你們戴上了我們的徽章,你們就像我們自己一樣瞭解我們的煩惱。現在,我們也要戴上你們的徽章,我們也要支持你們。雖然改變不會在一夕之間發生,但現在有14萬名礦工知道世界上還有其他議題了。我們開始瞭解黑人、瞭解同志,我們不會再跟過去一樣了」。
兩個社運團體的相會,不只是用資源和人力相挺彼此的戰力,更能反省自己過往的生命經驗。南威爾士礦工開始「看見」身邊同事、子女,甚至自己都可能是名同志,也從自身抗爭經驗體會到,過往在報紙上認識到的同志形象可能是錯的:畢竟「我平常都不屑看報紙對礦工罷工的評論了,為什麼我要在意那些人說同志的什麼」?而從英國各地搬到倫敦的同志,在與礦工相處之後也檢討到,自己在倫敦所爭取的同志認同,為何非得跟一整套中產階級的生活方式綁在一起,重新喚起一股找回勞工階級同志想像的浪潮。
Mark Ashton(1960-1987),英國倫敦LGSM發起人之一。
儘管礦工罷工的結局最終是以失敗收場,兩個弱勢團體因為抗爭而建立起的革命情誼卻延續至今。同志與礦工家庭的聯繫,不只在參與彼此的盛大遊行、抗議,也在與對方的告別:1985年的同志大遊行結束隔兩年,LGSM的發起人Mark Ashton在診斷出罹患愛滋十二天之後,就因感染肺炎而病逝。年僅二十七歲。 組織層面上,1985年同志大遊行結束後,英國工黨(Labour Party)和英國工會聯合會(Trades Union Congress,TUC)都因為特定工會的串聯,通過主張同志平權的議案。當保守派在1988年企圖推行打壓同志的地方政府法第28條(Section 28)時,也受特定工會的積極阻擋。種種推展、保障同志權益的努力,都有賴一個工會全體成員的支持——那就是全國礦工工會(NUM)。
回頭來看,這段三十年前的故事,首先點醒了當下同志運動走向窄化危險的路線想像。事實上,「弱弱相挺,看見交織」一直是臺灣同志運動即便吃力不討好也咬牙堅持走的路線。然而,近年來LGBT權益的爭取,焦點多在婚姻平權。愛最大,大到都漫出來了,演唱會的捐款卻依舊只集中在同一個籃子裡。要走上最後一哩路的這一刻,或許已經是讓這些因婚姻平權而初踏入運動圈的新同學,去複習同志與弱勢站在一起的抗爭歷史,思考非主流中產同志的困苦煩惱,打開拓展議題、尋找潛在盟友的空間,一如殘酷兒和手天使。
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其次,這段故事更能豐富我們對「團結(Solidarity)」的想像。在這之前,講到團結,腦中浮現的或許總是無聊的爸爸與那十根綑在一起折不斷的筷子。但在《驕傲大聯盟》的最後,我們或許會記得勞工運動那面雙手相握的旗幟。那兩隻伸出的手,可以是英國的同志與礦工、世界各地的礦工與礦工、桃園的移工與機師,或華航的乘客與空服員。
眼下華航空服員罷工在即,情勢雖不能直接與當年英國礦工相比擬。以抗爭實力和所需資源而言,在尚未確定罷工時程長短的情況下,仍有團結基金足以支持的空服員,缺的或許不是錢(畢竟你也很難說服我這個時薪八塊的替代役要捐錢給他們 XD);服務業的罷工,不只要與資方實力對決,同時更需社會支持。空服員優雅環遊世界的虛幻想像,其實是建立在超時勞動的血汗現實之中。在罷工條件堪稱數一數二悲慘的臺灣,我們能做的,是積極宣揚罷工為了爭取勞動權益的正面價值,駁斥那些承傳至今的罷工迷思。 罷工的意義,不只在改善空服員不合理的勞動條件,也連帶地影響到我們所有人的飛行安全。
罷工行動的意義,除了爭取個別企業勞工更好的勞動條件,更是臺灣社會上每個大眾、同情者、參與者、組織者,在轉貼文章、討論過程、抗爭現場之中,自我成長,拓寬同溫小圈圈,改變自身認同、想法和偏見的關鍵時刻。 當華航空服員以2535張同意票,亮出最終的罷工武器,作為消費者,同時也是各行各業勞動者的我們,能做的就是支持到底:讓這次華航空服員的罷工行動,替臺灣勞工運動立下一次漂亮的勝利典範,找到屬於臺灣社會運動的驕傲大聯盟,推動第一線勞工們的勞動條件轉變。
2016年6月24日深夜,臺灣同志諮詢熱線到罷工現場聲援空服員。
【作者後記:本來是想在6月29日才貼這篇的,但罷工熱潮在即,只好匆匆寫就。替代役沒錢還得晚點名,只能用這篇文章向華航罷工的組織者和空服員致意,也獻給我6月29日生日的朋友。謝謝 Chai Ao 的推薦,曾韻方 (Fang Fang) 的陪看片,張勝涵 (Sheng-Han Chang) 的諸多修改意見。故事寫了就是要給人看的,歡迎自由轉載、任意改寫。】
(本文經原作者蘇致亨授權轉載、編輯導讀與修訂標題,原文標題為〈空服員發動罷工,來看看三十年前的英國同志如何組織募款撐罷工?〉。)
本篇主要參考資料來自 Diarmaid Kelliher,2014,Solidarity and Sexuality: Lesbians and Gays Support the Miners 1984–5;以及 LGSM 當年共同發起人之一 Ray Goodspeed的專訪:https://rs21.org.uk/2014/09/21/dear... 。 【關於空服員罷工說明會的筆記】https://www.facebook.com/notes/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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