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查斯特
轉眼間香港已回歸中國近 20 年,為香港人帶來一場驚心動魄之旅。一直以來,香港的移民潮源於對極權的想像,例如九七前害怕文革式管治重臨,回歸後發現對中國依賴過重。要書寫香港故事,離不開身份問題。從殖民地時代「借來的地方、借來的時間」,到回歸後爭論不休「到底是香港人還是中國人」,直至近年香港的書店職員連環失蹤,主流媒體全面染紅,香港年輕人時常把「移民」掛在口邊,瘋狂查詢如何重新申領舊時的英國殖民護照 BN(O) ,這已不再是移民潮,而是逃亡潮。
- 圍繞城市的三批人
逃亡潮是一個宏觀大論述,如果細看城市的流動,會發現三批人:逃出外頭的、留在城市的、進來定居的,三批人的共通點是大家都有憂傷的故事,移民外國的會思念香港,要克服文化、生活的水土不服;留在城市的不斷目送自由點滴流失,感到史無前例的無力;新進來的被標籤為侵略者,飽受歧視亦難以擺脫基層命運。
香港作家黃愛華的《城市的長頸鹿》正是描寫這三批人的故事,但她要探討的並非身份問題,而是這些人細微的生存狀態,一種「無法離開,無法回去」的意識。小說集共有八個故事,並以七個城市作背景,當中除了香港,也有北京、奧斯陸(挪威首都),台北等地。故事的人物總因為不同原因在城市間流動,都是邊緣人。從新移民到低下階層,從同性戀者到性工作者,黃愛華筆下故事的基調往往是冰冷的,但筆調與人物又透露詩一般的情懷。用城市說故事,很多人會想到卡爾維諾的《看不見的城市》,黃愛華不只是馬可波羅,她描述的每一個故事,除了會讓香港人想到香港,更重要的是傳遞另一個信息:每一個生命、每一個故事,都是一種靈魂獨特的語言。
- 語言的靈魂
其中以北京為背景的小說〈鬱郁〉,就源於「鬱」字簡體與繁體之不同。故事的主角名叫陳郁琳,恰巧的是,這「郁」字正是「鬱」的簡體,名字暗示故事的命運。陳郁林與改嫁到北京多年的母親關係疏離,當她遇著一名北京男生,展開一段異地戀之時,她還是無法衝破香港與內地之間那既相似又相異的語言代溝,親密卻又陌生。故事的陳郁林道到:「可不可以,從此我們都沉默無語,如此活在沒有空間沒有身份沒有記憶的世界裡……但我無能修補缺失的情節,亦無法以匱乏的字詞表達我的快樂溫度懷疑,或愛……一如我始終不會明白她」點出語言的隔閡如何影響一段關係,但這種語言並不只是生活所說的、文字所寫的,而是靈魂深處的語言,所以陳郁琳既不能了解北京男生,也無法明白自己的母親。香港和中國就像郁琳與母親,即使大家有血緣關係,但靈魂說著相異的語言,終究不能互相理解,於是即使接受了主權回歸的香港人,一直致力爭取保留制度、文化的不同,這些抗爭被解讀為回歸以來一直陰魂不散的身份認同問題,十多年來蘊釀成浩浩蕩蕩的本土意識浪潮。小說收結寫到「始終,鬱是屬於我的,郁是你們的」,陳郁林最後選擇回到自己的城市,亦凸顯了兩地靈魂仍然未有深入了解對方,未能互相認同。
黃愛華也告訴我們,要做到靈魂相認、互相融合,過程不免充滿憂傷,要嘛你有無私的大愛,要嘛你要作出取捨。〈路上的秘密〉的三個人物,主角是居住在挪威的香港移民二代,一位是戀上同性好友 Olav 的挪威男生,另一位則是土耳其移民加蒙。他們代表不同的邊緣狀態,始終無能安居在一座城市之內。那位挪威男生,無法在好友 Olav 生前跨越性別和友情的界線,於是在 Olav 死後,決定用生命延續友人的生命,用 Olav 的身份生活,並與主角邂逅,只為保留與愛人之間的一線聯繫,哪管會傷害著活生生的其他人。以香港為背景的〈晾衫〉,主角和母親是從內地來的新移民,她們住在狹小的公共屋村單位,她們有一個習慣,女兒會在早上把衣服放到洗衣機清洗,深夜下班的母親就邊聽著粵曲,邊把衣服掛起晾乾。這個習慣讓主角的校服看來殘皺,了無生氣。直至主角的同學來訪並晾起洗衣機的衣服,主角發現母親若有所失,她才驚覺晾衫這個小小習慣,其實是自己與母親的情感連繫,於是即使不討人喜歡,她也寧願穿著殘皺的校服,不願中斷和母親僅餘的生活互動。這些故事的愛與恨都是源於靈魂說著不同的語言,對於愛人與家人,儘管可能釀成悲劇,幾位主角都願意不惜一切打破靈魂的隔膜,只為與重視的人說著同一套語言。
- 長長的脖子在等待
那些準備逃亡到另一個城市的人,那些說著「大家都是中國人,不用分得那麼細」的人,那些準備抵抗入侵的人,那些努力融入社會的人,基本上都在面對與自己說著不同語言的靈魂,無論是融入還是對抗,均不能避免犧牲和取捨,但他們準備好了嗎?《城市的長頸鹿》的故事,道出了不論選擇拒絕還是擁抱,人們始終要準備若有所失,準備遍體鱗傷。
艾倫.狄波頓(Alain De Botton)說過,文學有趣的地方是讀者能夠借文學作品,學習作家如何找到生活的重要碎片,然後學習用作家的眼睛去觀看自己的世界。黃愛華在《城市的長頸鹿》用語言、氣味、蒙太奇式的情節及富電影感的畫面,恰似騎著長頸鹿,用不同的角度感受靈魂的世界。在後記部份,黃愛華提及長頸鹿的意象,長長的脖子是等待,也像樓房。小時候生活在矮小的唐樓(從前香港只有幾層高的樓房),是伏在地上的長頸鹿,可以清楚觀察街上行人,聽到小店開店關門的聲音;長大後住在脖子伸長的高樓大廈,視野看得遠了,街上的人和事卻很模糊。在我看來,這個意象也呼應了新一代香港人的價值觀,不再盲目支持城市發展,願意花更多的時間和氣力去保養香港的人文精神、鄰里關係,雖然過程會相當痛苦,但我還是覺得這本書是一個「留下來」的呼籲,寫給所有的城市人,無論是香港人、台灣人,或是活在不同地方處於邊緣的人,經歷等待和發現的過程,認識不同的靈魂,走進屬於自己的城。
網站 *://city-giraffe.com
* 黃愛華亦製作了多媒體網站,把不同城市的相片和聲音上載,讓讀者也可以騎上長頸鹿看故事的城市。
作者簡介
黃愛華生於二月香港,曾旅居奧斯陸、斯德哥爾摩等地,偏愛熊與魚。香港中文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畢業,奧斯陸大學媒體研究碩士,兩度獲得香港青年文學獎(小說組)獎項。小說、評論及詩作散見於《明報》世紀版、META、《信報》、《作家》、評台、Live Norish 等媒體。
(本文為黃愛華與查斯特授權刊載,原文標題:寫在香港逃亡潮,尋找城市的長頸鹿,書名:《城市的長頸鹿》,首圖來源:tommy@chau,CClicense ,非經允許,不得轉載)
延伸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