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童清峰(亞洲週刊駐台資深特派員)
張祖詒追隨蔣經國十六年,他表示為蔣撰寫文稿氣魄要先出來、要有感情;指出蔣非常重視政商關係,認為關係過分親密會發生流弊;外界常說蔣是威權人物,但蔣向來認為他的威權必須受制於法律。
台灣前總統李登輝曾說他是「經國學校畢業的」,意思是他學到了故總統蔣經國民主化與本土化的精髓,但他並不是知蔣經國者,真正的經國通其實是今年高齡九十七歲的前總統府副秘書長張祖詒,這位蔣當年相當倚重的文膽仍創作不輟,最近發表小說處女作《寶枝》(三民書局出版),引起文壇高度矚目。
張祖詒身體硬朗,每週固定與前行政院長郝柏村等打高爾夫球,講話鏗鏘有力,說理分明,提筆寫字仍力道十足,從外表絲毫看不出他已屆耄耋之年。
張祖詒追隨過兩位長官:嚴家淦和蔣經國。嚴、蔣都曾組閣拜相,擔任行政院長;又都曾先後出任中華民國總統。
一九七二年五月蔣經國組閣,是張祖詒跟隨蔣的起點,奉命撰寫蔣內閣的《施政方針報告》,以至一九八八年元月蔣逝世前一天,當面匯報開放老兵返鄉探親的執行情況,蔣的重要談話與講稿均由他捉刀,深受蔣的信任,他曾於二零零九年出版《蔣經國晚年身影》(天下文化出版),對蔣的治國、施政理念,以及真實的性格與生活點滴,有第一手深入的觀察。
在他擔任總統府副秘書長時,時任蔣經國英文秘書的馬英九還是他的部屬,他形容馬是「零缺點」的翩翩君子。
大半輩子的筆耕生涯,張祖詒執筆的文章他自謙多是「官樣文章」,但濃得化不開的鄉愁,激起他無比的創作熱情,傾三年之力,完成他的首部長篇小說《寶枝》,描述出身江蘇農家的童養媳劉寶枝,歷經抗日、國共內戰,一路從江南、上海、香港到台北,所歷經的坎坷人生。
張祖詒個性低調,農曆年前他接受了亞洲週刊的訪問,話題當然離不開蔣經國。雖然已經逝世二十多年,民調顯示多數民眾認為「小蔣」對台灣民主的貢獻仍然遠高於戰後台灣歷任的國家元首,甚至連台北市長柯文哲都說﹕「蔣經國時代是台灣政治的典範,值得所有執政者學習。」
在台灣還活著的人中,對蔣經國的觀察很少人比張祖詒入微,信手捻來就可以講出許多動人的小故事。一九七八年蔣接任總統時,閣揆交給孫運璿,蔣要時任行政院秘書室主任的張祖詒暫時留在行政院替他辦交接。
臨去前,他對張說了兩句話:「我不僅是工作上需要你,感情上也需要你。」對他倚重之深可見一斑。
二零零八年還是陳水扁執政﹐「去蔣」、「污蔣」成風﹐那一年也是蔣經國逝世二十週年﹐媒體不敢開罪阿扁﹐沒有一篇紀念蔣的文章﹐張祖詒甚覺不平﹐在朋友建議下﹐自費在《中國時報》刊登四分之一頁廣告﹐內容是他紀念蔣的一篇文章﹐也是台灣唯一見報紀念蔣逝世二十週年的文章│《教我如何不想他》。他許多好友舊識紛紛去電為他鼓掌。他感歎說,當前台灣政壇高喊「愛台灣」、「台灣主體」、「台灣本土」的人很多,但比經國先生真正愛台灣的人,究竟能有幾個?以下是張祖詒接受亞洲週刊訪問的紀要:
您替嚴家淦先生和蔣經國先生兩人寫文章,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
我替兩位總統寫文章,他們兩個人的性格很不一樣,路子也不一樣,我先給嚴家淦先生寫文章,他要四平八穩、面面俱到,要迎合他的口味跟要求。經國先生就完全不一樣,他要氣勢宏壯、要有魄力、要有決斷、要看得很遠,要從這方面去寫。
靜波(嚴家淦的字)先生對文章很挑剔、仔細,一九六六年,台北的九一記者節記者公會邀他去演講,要我準備講稿,記不得裏面一段寫了什麼話,他不以為然,找我去告訴我這句話不對,我還為自己辯護說哪裏不對,還滿有理由的,我就堅持我的說法,嚴先生突然冒出一句話,他說你當行政院長,還是我做行政院長?(笑)
他大概有點生氣,這句話很重,我出來就向秘書長謝耿民請辭,他就去問嚴院長,嚴院長並不希望我走,就勸我留下。我後來發現問題出在我們平常很少溝通,以後他只要有空就找我聊天,天南地北都談,以後我跟他寫稿就沒有這種障礙了。
嚴先生對文稿的要求就非常嚴格,你引用一段文字,或是什麼人的話,一定要指出原來的出處在哪裏,譬如我引用亞當.斯密「國富論」一段話,他背得出這樣一段話,但他會要求把原書給他看,他才放心。為什麼他會這麼細心?
我可以講一段小故事,在我行政院編譯室主任前面有一位先生,替嚴家淦院長寫講稿,不知道是寫什麼講稿,第二天院裏也看過、通過、發表了,但美國大使館來問,嚴院長昨天講的某一段話,他引用哪裏的文章?出處在哪裏?
他們說國務院說沒有這件事啊,嚴先生就很緊張,馬上找這個編譯室主任(擬稿人)來問,他說根據美聯社的一篇新聞,但美聯社不是官方機構,他引用一家通訊社的報道,美國國務院當然提出來質疑,搞得嚴先生非常緊張,以後他看文稿就仔細得不得了,引用哪本書、哪個人講的,連原意都要講清楚,所以文膽不容易做,有很多東西要學。總之,這是一種緣份,我跟蔣先生之前也沒有溝通啊,我第一次幫他寫稿,跟他一點溝通也沒有,我竟然摸著了。
兩位總統的風格完全不同,您怎麼都可以適應?
當然我總要去揣摹他們的想法,可是捉刀人(撰稿人)的思考也非常重要。替經國先生寫文章,氣魄要先出來、要有感情,要表達他的情操,當然寫得比我好的還有的是,可是要迎合、符合經國先生的口味、需要,要去揣摹,這不是憑空亂猜,要看他過去的言論,了解他的為政風格。
我第一次給經國先生寫文章,是一九七二年,那時候我還沒跟他面對面談過話,但是他要接替嚴家淦出任行政院長時,所有的內閣都要總辭,院本部的一級主管也要請辭,讓後面院長來指派他所需要的人,我當然跟院本部其他主管一起請辭,大家都批了,唯獨我的辭呈嚴先生沒有批,我就去問嚴先生,他說他不能批,我再問為什麼?他說蔣先生要留你。
我一聽蔣先生,當然是蔣經國先生,我跟他一點接觸都沒有,他是老總統(蔣介石)的公子,各方面對他的報道,有正面的,也有很多負面的,我心裏滿擔心的,我能伺候得了他嗎?我請嚴先生成全我,讓我辭職,他說他要留你,你就非留不可!公務員只好服從,我就留下。那時候我擔任行政院編譯室主任,還要負責幫院長寫文稿,我不能辭掉,只好留任。
隔了兩天,行政院秘書長蔣彥士先生給我傳達一句話,他說蔣院長要請你替他擬一個文稿,因為根據憲法,行政院長在就任以後十天內,要向立法院做施政方針報告,這個講稿要我寫,我就跟他說,我跟蔣院長面對面直接談話的機會從來沒有過,我怎麼了解他的思想、他的看法?什麼大政方針,我不清楚,我請蔣秘書長去請示一下,能不能先給我一個大綱,我再來寫講稿,過了兩天,蔣秘書長回說,蔣院長關照,他不先給我指示,要我自己去起草。
這給我難題,我對他完全不了解,怎麼替他寫文章?但又不能抗命,於是要費點工夫,我費盡了精神,去搜索他過去的演講言論,大概摸索了他一點的想法,稍微了解他的思路,看了幾天,勉強替他寫了就任行政院長第一篇對立法院的施政方針。
文章交出去後,我希望我撰的稿不合用,我就可以順勢辭掉職務,結果蔣秘書長回來,他說全文採用,一字不改。
蔣院長指示全稿照用。我也覺得很奇怪,後來很多人說蔣院長的施政方針是你張祖詒的,絕對不是這樣,我是去摸索,也許我的運氣好,摸索的路子摸對了,正好符合他所想的,幸運地幫我通過這個難關。
您的好文筆是怎麼練出來的?
跟任何其他工作一樣,須勤操練,熟能生巧,當然先要有相當的基礎。我的啟蒙教育,上的是私塾,讀的是線裝書,從《千字文》、《幼學瓊林》,到四書五經之類的,起碼的基礎是這樣。以後由中學到大學,我也不是讀文學的,但我喜歡看小說,我爸爸有間書房,藏書很多,很多中國的名著、舊小說很早就看過了,那時候還沒有接觸外文小說,以後在抗戰期間,才有機會看到《飄》、《傲慢與偏見》、《咆哮山莊》、《茶花女》等名著中譯本。
覺得我自己對文字很有興趣,講一個小故事給你聽,小時候我的祖母很會講故事,我得了風疹,她就每天來給我講故事,她講的故事很動人的,我病好了,就把她講的故事記錄下來,上小學時,我也喜歡把我聽到的故事記下來,可能是我喜歡搞筆頭的開始。
經國先生對你寫的東西有什麼要求?
他的講詞要有氣勢、要有感情、要有愛心,所以我就按他的需要,盡可能寫感性理性兼具的文章。
像馬英九總統的文告或演講稿,好像就比較硬梆梆的?
我不好去批評人家。我不是講笑話,如果經國先生不做政治人物,他要寫文章,他可能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作家,他過去寫的散文你去看看。
是他自己寫的嗎?
是的(他隨手拿出一本蔣經國的著作《風雨中的寧靜》),完全是他自己寫的,不是秘書代稿,這裏面有好幾篇文章很精采,例如「夜航海峽有感」、「在每一分鐘的時光中」,像一首新詩,還有「看不見可是你依舊存在」、「永不熄滅的明燈」等,都寫得非常好,他要是從事文學寫作,他可能是很好的文學家。
經國先生會不會很難伺候?
在我認識他以前,一般人對他毀譽參半,有人把他稱為情報頭子,說他是強人太子,給他製造很多八卦新聞。我開始跟他工作後,還有朋友提醒我說,伴君如伴虎,可是在我追隨他十六年間,我一點這種感覺都沒有。
我甚至可以說,我從來沒有看過他雷霆之怒,連疾言厲色都沒有過,他那種親和,非常人所能及,舉例說,每次我進到院長辦公室,他一定會站起來,還走過桌子前面讓座,我起初跟他說院長太客氣了,您是長官,對部屬這麼多禮,不敢當,但他還是一樣。以後他做了總統後,我實在不敢接受國之元首這樣的禮遇,他勉強同意,不過當我進出他辦公室時,還是在位子上欠身、目視,用點頭來迎送。
他的這種親和力,一點都不會讓我產生惶恐的感覺。至於他交派工作,他不會找你做不了的事情,讓所有幹部都會感覺工作勝任而愉快,這是他量才任使的用人之道。
從經國身上學到什麼?
很多很多,他的忍耐工夫,他的誠懇、親和,都發自內心,他在民間得到這麼多人的喜愛、敬仰,就因他的風格有說不出來的魅力,他跟你一握手,你會感覺有一股熱流傳過來,不是像有些人邊握手邊看別的地方,毫無誠意,他跟你緊緊握手,還對著你微笑,都出自真誠,友情就是這樣開始的,要講他親民的故事太多太多了,台灣人民都能如數家珍。
他不會講閩南語,卻又可以表現得很親和,這是如何做到的?
他不會說台語,但很欣賞台語中的某些辭彙,有一次在鄉間看到一對老夫婦出來,丈夫用台語對妻子說「牽手」,他就問什麼是牽手?旁邊的人就跟他解釋是妻子的意思,他大為讚賞,說夫婦關係用牽手來形容,這麼親密,太好了,以後他跟老百姓接觸,就直接問說你們的「牽手」怎麼樣了。
不過坊間常有說他是什麼強人,我都不能認同,因為我一九七二年到一九八八年,這十六年之間,我從來沒有看過他有一種強人專斷的姿態,這是我個人近距離接觸觀察,是我真正的感受是這樣子。
晚年經國先生因糖尿病不良於行,有什麼事是他感覺比較遺憾的呢?
他自己常講,他最喜歡做的兩件事,一是到民間訪問,去跟大家交朋友,生病讓他無法到民間走動。另外一件事是他喜歡讀書,但糖尿病讓他眼力受損,這兩件事讓他很痛苦。
據說他非常厭惡政商關係,甚至不讓經商的女婿俞揚和住他家?
我不清楚,因為我從不過問他家裏的事情,他甚至於特別關照,如果他的孩子要來干預事情的話,就不要理他們。
他對政商關係非常重視,他認為政商關係過分親密,難免發生流弊,例如他有一個多年好友叫王新衡,是位立法委員,也是滿有影響力的人物,他們常有往來,但經國先生就任行政院長後就跟王新衡講,我們的關係暫時終止,你不要來看我,我也不去看你,為什麼呢?因為亞洲水泥公司聘請他擔任董事長,就是要借重他的政商關係,這是確有其事的事情。
你最佩服經國先生哪一點呢?
不是哪一點,而是佩服得五體投地,沒有一點不佩服。還有最重要的是他的忍耐力、親和力和判斷力。
外界常說他是威權人物,但他認為他的威權必須受制於法律,法律授與總統的權力也不是不可以修正。我講一段小故事,我有一天陪他坐車,到了台北市忠孝東路、復興南路一帶,他看到路上有一個大招牌,是一個修改西裝的,上面寫著「修理權威」,他說這是最好的廣告,他是倒過來看,「權威當然可以被修理的」,這是他的民主思想。這種故事太多了。
他曾經說過「公權力絕對不能超過公民權力」,所以他出了一句名言:「權柄要使用它很容易,但如何不用它,並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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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轉載自亞洲週刊,原文標題:〈獨家專訪﹕中華民國總統府前副秘書長、蔣經國文膽張祖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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