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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週 13 號星期五,受總統府之邀,去幫總統馬英九等近百位總統府官員上課。2 個多小時的演講分享加上座談,馬總統沒有作太多筆記而是盯著台上的講者,中間休息時間還主動和我們交換一些意見,在談到網路公民能量時,他的表情嚴肅認真,顯現他對這個議題的關注與在意。

當晚,總統府就在臉書粉絲專頁上放了一張幕僚拍的活動照片,馬英九說他那天早上很認真的當了學生。雖然還有極大的進步空間,但看來府方負責操作粉絲團的人多少還是聽進了一些建議,別再放落落長不知所云的政令新聞稿,多點即時性和多點趣味性。

很可惜馬總統終究沒當場拿起相機自拍上傳照片,不過,這個可惜也不太難想像。不同於前兩週在行政院上課的經驗,光是入總統府的規矩和禮儀就繁複太多了,為了要當天即時 PO 出這則臉書貼文,總統府內搞不好要以急特件方式呈送公文核定照片和文字。美國總統歐巴馬接受 Buzzfeed 邀請拍攝「總統也是人」的搞笑影片,對於他吸納年輕世代的魅力認同度有一定幫助,但要在台灣看到類似的政治公關操作,看來難度頗高。

科技圈很愛拿大陸創業家馬雲的談話,諷刺台灣七、八十歲老人壟斷年輕人的希望與生機,讓台灣產業創新斷炊。不過,連續三週兩次行政院、一次總統府的網路研習營「授課」經驗,我深刻體會(更精準的說是有些驚訝的發現),台灣更嚴重的數位落差與創新落後問題,發生在政治圈。

柯文哲勝選之後,政治圈不分藍、綠,不分行政或立法部門,全都急著想要追求「婉君」。我和行政院副院長張善政和已卸任的國發會前主委管中閔都聊過這個問題,大家心知肚明,找來幾個業內專業工作者花幾個小時上課,不可能立竿見影幫政府部門換腦袋,外界覺得只是作秀,又何必大費周章,兩位的答案倒是很一致:不用會,只要體認政府部門跟民間社會的數位落差有多大就可以。

行政院的第一堂課結束,好多位首長在離開前主動上前寒暄,誠摯的說他們真的被「shock」到了。有趣的是,幾個參與講座的朋友事後私底下閒聊,紛紛覺得,首長們覺得很 Shock 的反應,真是讓我們很「shock」。

  • 台灣的政府工作者,數位落後程度究竟有多嚴重? 

一位部級首長在行政院的座談上問了一個問題,「大家都說要上臉書交朋友,但是我不希望自己到哪裡吃飯、旅遊的資訊都讓我的長官、同事或一般大眾知道,一定要上臉書嗎?」

初聽到這個問題時我還有點迷糊聽不太懂,後來才恍然大悟,這位首長根本沒有使用過臉書,不知道臉書可以設定朋友層級,哪些資訊要給哪些人看到是可以設定的,也壓根不曉得,打卡、上傳照片或是貼文分享政見或觀點看法都得自己來,更不清楚個人帳號和粉絲團的經營是兩碼事。

第二次的行政院座談,另一位次級首長則問,「網路上很多輿論對政府充滿敵意,我們要怎麼找到這些意見領袖,請他們都來幫政府說話?」

顯然,政府官員們對於政令宣導都還停留在傳統「買廣告找代言人」的想像層次上,想要買一次大規模的、單向式的溝通,獲得安撫民心式的宣導效果。他們並不了解,網路時代萬家爭鳴的特性,政府部門不需要花納稅人的錢買廣告就擁有無限制的宣傳版面和互動溝通工具,真正的問題在於,為政者是否充分揭露應該揭露的資訊?是否在施政過程中善用這些工具累積無數次的小規模溝通,並且將每一次溝通獲得的民間意見或建議,有效地轉化為無數次施政優化上?

不管是行政院的場子還是總統府的場子,每一位被邀請上台分享的業界朋友,都不約而同盡可能減少技術專業知識的介紹,我們都清楚,對眼前這群連 Web 1.0 都沒好好跟上的四年級生來說,他們不可能也不需要懂那些技術和專業知能,相反地,他們需要知道與理解的就是,他們不可能會,他們需要做的,是空出更多空間和舞台給原生於網路的年輕世代,讓他們參與政治,不管是體制內或體制外的聲音,都需要納入連結。

從全球新媒體和政治公關業的近期發展脈絡來看,如果台灣的政治人物對上述議題沒有認識和理解,那麼整個台灣社會只會長期暴露在社會不安的風險中。

  • 「要選擇民意還是民粹?」

為了順應總統府設定的講題,我隨意挑了前一晚 Ptt 八卦版粉絲頁的第一則消息,正好就是上週高雄劫獄事件後的媒體報導檢討,貼文內容提到高雄劫獄事件發生的時機點,正好是行政院在偷偷推動服貿的時機,底下眾多貼文努力幫高調,不想讓這個公部門的新聞宣傳陰謀得逞。演講投影片放到這張時,馬英九身後的府方官員一陣交頭接耳,有人搖頭苦笑,幾個聲音在台下此起彼落:「太荒謬了!」還有一個聲音是這樣說的:「如果有這麼厲害就好了。」

一位高層官員接著問:「總統府要關注民意,但是在民意和民粹之間,我們要怎麼辨認?施政者要選擇民意還是民粹?選擇民粹,未必是國家之福。」官員問得真摯,甚至問得有些委屈,但是,卻完全搞錯問題的本質。還停留在 Web1.0 時代的、台灣的政治業從業老手們,全部誤把民粹當成施政不力的原因,而沒有意識到民粹社會是施政不力的結果

經濟學人每年年初都會作一份年度趨勢報告, 2015 年全球趨勢預測第一篇:「全球民主政治都面臨巨大挑戰。」實行資本主義市場制度的民主政體,都陷入「虛假的民主」困境:金錢政治盛行、國會被議員以癱瘓議事作為利益交換籌碼,政黨毫無政治理念只剩醜陋無意義的政爭,每一個民主政體的政府都面對怒氣沖天的人民不知所措。

這描述的,不正是台灣的現況?

經濟學人只說出現象,卻沒分析背後的原因。這些民主政治的沈痾並非今天才存在,但相對於過去,民主體制政府卻面對來自底層社會前所未有的巨大反對壓力。

拉長歷史綜深來看,民主政治的體制發展仍然稚嫩,民主其實從來沒有真實過,是網際網路讓資訊透明變得可能,才揭露了民主政體亟待進步與優化的事實。網際網路賦予公民更便宜且有效的資訊溝通工具,愈是年輕一代,對這個工具的掌握與應用能力愈強。他們才是行動網路時代後新政治人種,在民主體制的換代過程中,這群聚集在網際網路上的公民們,自主挖掘、重整和分析公共資訊的欲望和能力,和政府無意識隱藏或有意識隱瞞公共資訊的程度成正比。

對網路公民來說,當他們面對一個不透明又偏好既得利益集團的政府,為求自保只有一個選擇:自己捲起袖子想辦法讓資訊變得透明。參與零時政府的志工,或是在網路上幫高調各種政府作為分析與謠言的網友,全部都是網路公民,他們會在網路上演化出屬於網路社群的政治文明還是演化成革命暴民?

在同樣的技術普及條件和制度下,一個愈不透明的政府,面對的網路公民社會愈強大,而且這個公民社會對政府部門的敵意愈深,這個社會所面對的風險就愈高

  • 新政治的能量,掌握在新世代網路公民手上

所以,「要選擇民意還是民粹?」這個問題正確的問法其實是,「是否要跟上網路世代的腳步,從前 Web 1.0 的舊政治體質,調整為符合智慧聯網時代的新政治體質?」

政府治理能力的提升,牽涉範疇極廣,憲政體制改革、政黨制度改革、國會改革、司法改革、政府組織的改革… 不只產業面,台灣的政治也需要革新力量,而且,就像產業創新的能量不在七、八十歲的老創業家手上一樣,新政治的所有創新能量,也不會掌握在現在檯面上,早已經習慣密室協商與政黨利益交換的政治老面孔手上,不分黨派、不分政治理念或意識形態,都一樣。

318 學運後,前行政院長江宜樺把參與社會運動的年輕人視為「把自己失敗歸於別人」的失敗主義者,卻沒有意識到這群運動者,同時也是網路原住民,是如何運用網路通訊工具自主動員和分工成就了這場運動。在運動後他們仍不斷演化,分散進入政治圈、媒體圈或是學術領域累積實力,不管落在哪裡,一大批後太陽花運動者以政治為志業,他們將會是未來的政治新星,翻轉台灣政治圈的腦袋。

年輕新世代必然會成為繼承者,差別只是以革命的手段繼承,還是以和平換代的模式承接而上,沒有人會在有其他選擇的狀況下,還執意走上前者之路。

那日早上在總統府,從貴陽路這一側往東廂的演講會場移動時,經過總統府正中央圓頂大門,我特意稍停往外看凱達格蘭大道。天氣晴朗,沒有分隔島的 10 線道大馬路,從開闊的遠端開始一路延伸往府內直衝而來,金黃色刺眼陽光像黃沙般傾瀉而入,視覺上營造出一股說不出的壓迫感。凱道上看不見靜坐的人群,但人群卻一直都在。

我對馬總統說,原來,坐在這個建築物裡,用統治者的角度看凱道,是這樣的風景。馬總統輕輕點頭回應,細微得幾乎無法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