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上同時有兩本同一系列的書,但我選擇越過較早出版的《美好生活(The Good Life)》,先讀了晚出的《美好人生的摯愛與告別(Loving and Leaving the Good Life)》

兩本書來自同一對作者,海倫與史考特.聶爾寧 Helen & Scott Nearing,她們是共同生活長達五十年的夫婦。海倫比史考特小 21 歲,91 歲時因心臟病過世;史考特呢,整整活了一世紀,在百歲誕辰前,和親友宣布,因為體能的老化衰退,他不打算再活下去,他要以斷食的方式逐漸和世界告別。海倫同意丈夫的決定。史考特在宣告自己的死亡計畫三週後離世,這期間,海倫照護、陪伴病榻上的丈夫走向死亡,在最後的最後,

我輕聲地對司各脫說:『親愛的,您不用再留戀了,讓自己的身體隨著波浪向前飄去吧!您已經盡力度過了一個美好的人生,開始你的新生活,獲得新的陽光,我的愛將永遠跟隨著您。這裡的一切都將安然無恙。』

《美好人生的摯愛與告別》是一本回憶之書。85 歲的海倫執筆,從妻子、愛人、革命夥伴的觀點,回顧她與史考特被後人視為「新時代先驅者」的一生。24 歲與史考特相識相戀前,海倫一如許多出身富裕家庭的女孩,不虞匱乏、愛好音樂,對世界充滿貢獻自己的熱情想望。在史考特之後,她別無其他愛人,但 17 歲時,她曾與另一位信徒無數的先驅者,克里希納穆提談過數年的柏拉圖之戀。

海倫是雙魚座。她的兩段戀情所選擇的對象,她追憶這兩段戀情的方式,說來有趣,都隱隱反映了雙魚座對無私、無我、獻身於愛近乎獻身於宗教的基本性格。

和史考特相愛,不是容易的決定。當時四十出頭的史考特是世人眼中的失敗者,他厭惡美國過度崇尚物質生活的普遍價值,反對戰爭,反對主流社會剝削黑人、童工、社會中下階層和所有萬物生靈。他是堅定的素食者。

這些理念對 21 世紀的人不算奇怪,甚至是某些族群政治正確的選擇,但在一戰後的美國社會,史考特嚴重冒犯了一般大眾。他因此丟了大學教授的職務,沒有人敢邀請他演講、教學。他被政府提告,理由是反戰的他「阻撓及妨礙部隊徵兵工作」。幸而法官最後宣判他無罪,但幫他出版反戰著述的出版社必須罰款。有一段很長的時間,沒有人願意幫這位以寫作宣達理念的知識分子出版作品。

在這跌到低谷的時刻,他的妻兒也因再也受不了他吃素、反物欲的古怪癖性(或許還包括成為一名社會失敗者)選擇離開他。史考特的長子約翰,不知是否出自蓄意,成為和老爸截然不同的軍國主義者,成年後屢次和政府合作,支持共和黨,在冷戰時期撰文批判蘇聯,對站在價值對立面的兒子,史考特選擇斥責、拒絕往來。約翰 72 歲因病死亡時,史考特甚至不願參加他的葬禮。

24 歲的海倫,在史考特處於慘敗的人生局面時和他相戀。在書中,她自始至終認為史考特在智慧、歷練、實踐、對社會的關注上,遠遠超過她自己,相較於丈夫,愛好音樂藝術的她「鬆鬆垮垮」。她終其一生都在史考特身後追逐著,期待自己成為匹配得上這個英俊而嚴肅的理想主義者與和平主義者。

史考特過世前一年受訪時,被問到「影響我一生最重要的人物」時,他的回答是「托爾斯泰、甘地,還有海倫」。海倫在一旁聽了,喜不自勝。在《美好人生的摯愛與告別》中,海倫一旦寫到史考特對她的肯定,流露的都是這樣的歡欣,彷彿不敢置信。

她在書中抄錄大量史考特寫給她的信,信中的史考特與其說是愛人,更像是教練。他要求海倫更嚴肅、堅定、投身於學術研究或生活實踐。當海倫在他旅行期間寫信告訴他,自己「像鳥一般自由」,他回信分析人為什麼不可能像鳥一樣自由的原因,同時告訴她,

我們在完成了一項任務或擺脫了一件事情後,又必須著手完成另一項任務,或做另一件事情,自由只是我們從這一項工作向另一項工作的轉移,是我們選擇新任務的機會。

我感覺,能在漫長一生中毫不懷疑地愛上這麼嚴苛的理想主義者,海倫一點都不是她自認的「鬆鬆垮垮」的人。

由於史考特並未與妻子離婚,只是分居,海倫和他是先以同居形式成為伴侶的。這在二○年代,是另一項甘冒不諱的行徑。史考特離世後,人們曾問海倫為何沒生育後代?海倫說,同居沒結婚已經讓他們的名聲夠壞了,再非法生下幾個孩子,要孩子承擔惡名,不是她想要的。「也許,在將來某一天,我和司格脫會再重新考慮生孩子的事情。」

好個幽默慧黠的女子。

從富裕階級到清貧人生,海倫在書中不曾抱怨,她認為這才是她真正需求的人生。三○年代,她和史考特遷居到緬因州山林間,自蓋屋舍,種植農作物,從楓樹林擷取楓糖賺取基本收入,平素閱讀、寫作、聆聽音樂、交談分享意見。偶爾,兩人外出到全美各地和其他國家旅行演講,與人們分享生活可以如是簡單,絕非不可能。支撐兩人簡樸生活的基本概念,卻不折不扣是革命的。

史考特認為,勤儉節約、禁欲主義將帶來自力更生和節省能源的結果,而這個結果足以使人類凝聚,抵抗統治階級的剝削——當人們習慣了出賣勞力以積累物質,就容易在不斷填補物欲缺口的行為中麻痺心智,使政客和商人毫無罣礙的剝削別人、佔有更多。

演講的收入雖然微薄,卻滿足史考特最早想進入學院成為教育者的初衷。他的演講活動一直持續到九十八歲,體力和意志力強健得驚人。

人們開始源源不絕湧入海倫與史考特定居的所在。她們成立基金會,歡迎人們體驗、共享她們實踐多年的「美好生活」。

兩人的寫作和研究計畫也源源不絕。她們曾經提出一份「如何維持生活平衡的忠告」:

一、不管發生什麼事,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做。
二、遇事不發怒。
三、找到能使自己高興的事做。
四、過簡樸的生活:衣食住行,一切從簡。
五、每天與大自然接觸,腳踏泥土地。
六、體力鍛鍊,包括散步和種植管理園地。
七、不用著急,一天一天慢慢地過。
八、每天與他人分享一點東西;假如單獨一個人生活,可以給別人寫寫信,或將東西送給他人,或幫助別人做點事情。
九、抽空思考人生和整個世界;盡可能發現生活中的幽默。
十、觀察所有物質中的生命。
十一、對動物要充滿愛心。

五十年後,70 多歲的海倫回憶即將百歲的史考特心心念念的,仍是如何為社會付出自己。直到臨終前,他依然保持神智清明,對如何走向死亡,他早已妥善擬定計畫。拒絕送醫,他認為醫生不懂生命,也不明白死亡。不施打任何延命藥劑。不止痛、不鎮靜——他要清醒地體驗死亡過程。如果可能,希望在戶外臨終。去世從簡,骨灰由海倫散在樹林之下。

海倫一一照辦了。在那之後,她如常生活在兩人的小屋中,繼續接待絡繹不絕的朋友,繼續閱讀,聽唱片,著書。

85 歲,她開始寫《美好人生的摯愛與告別》。是一本回憶之書,不是悼亡之書。她不曾感覺史考特因死亡而與自己分離。她也做好準備迎向自己的死。在觀摩史考特神祕而近乎美麗的死亡場景後,她對死亡沒有太多畏懼。

91 歲,海倫在一場車禍中因心臟病發過世。死亡突如其來。不知道這樣離開世間的方式,是不是她想像過的?

在那之前,海倫獨自生活了十二年,孤寂、悲傷、心痛⋯⋯這些情緒鮮少出現在書中。她甚至不希望自己在這本自傳中表現太多主觀感受,希望少一點「我」,多一點客觀理性地陳述。她抄寫讀過的書、史考特的信件。史考特習慣手寫信,她會在信件寄出前打字留存。史考特進入彌留時說的囈語、夢話,她都一一記下。

維繫史考特生命的,或許是他對人類生活的理想,而海倫,我相信,毫無置疑地,會是愛情。

整個地球到處交織著愛情的網絡,從地球的這一端到那一端,到處可見愛情的光芒,人們不斷地編織著愛情的紐帶,傳遞著愛情的秋波,生活中最大的報酬莫過於給人以愛情,與人分享愛情。愛情永無止境。愛別美好的人生乃是生命的一個組成部分。

90 歲還熱烈愛戀著的人生。偉哉。

(圖片來源:adwriter, CC Licens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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