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左為演員王淨,在劇中飾演方芮欣,右為導演徐漢強。圖片來源:影一製作提供。
電影《返校》上映首日就榮登全台票房冠軍,持續延燒。改編自赤燭遊戲做的一款恐怖解謎遊戲,劇情講述1960年代的戒嚴時期,高中生方芮欣和魏仲廷半夜在空無一人的校園醒來,試圖逃離學校的他們,發現學校有著鬼魂和不可告人的恐怖真相⋯⋯。
抱著被嚇的心情進去,卻哭著走出來,是很多人看完《返校》後的心情落差,也是我看完試映的感受,最讓我感到驚喜的不只是還原遊戲的程度,還有相較於原作遊戲,電影所呈現的是更完整動人的故事,以及意料之外的後座力。
因為喜愛這款遊戲才接下翻拍任務的導演徐漢強,熱衷於電玩,過去拍攝的片都有濃厚的電玩風,走比較輕鬆戲謔的路線。《返校》雖然也是電玩改編,但它要處理的故事背景深厚、情感沉重,對照過去徐漢強拍的片可以說非常「跳tone」,而訪談過程中,我也驚訝於他自身的反差,談到電動時或許像個小男生,但在消化《返校》故事時卻極其感性細膩。
玩《返校》遊戲,感動到哭
「對我來說整個《返校》遊戲最讓人害怕的都不是那些妖魔鬼怪,而是一直貫穿的那種壓迫氣氛。」談到自己最初玩遊戲的感受,就像他在很多專訪都說過的,玩到最後竟然是「感動到哭了。」

圖片來源:《返校》電影劇照。
「一開始以為它只是一個單純的恐怖校園故事,只是剛好設定在那個年代而已,結果玩到越後面發現,天啊,它要訴說的東西很巨大、很台灣!」徐漢強說。
六零年代戒嚴的台灣有多不自由?一不小心說錯了話、看錯書,就有可能「被消失」。那段時期好像很遠但也不遠,距離解嚴到現在也不過三十多年而已。
小時候的記憶,被《返校》觸動
「我覺得台灣人一直都還在裡面,沒有離開過。」徐漢強跟我都不是經歷過白色恐怖年代的人,因此我非常好奇他玩遊戲玩到哭,所感受到的情緒究竟是什麼?他提起小時候那個有點模糊,卻依然留存至今的回憶。

圖片來源:《返校》電影劇照。
1981年出生的他,解嚴時正值懵懂的6、7歲,「小時候爸媽都會告訴你這個不要亂說,這個不要講,出去外面要小心一點。」以前不懂長輩們在怕什麼,長大後才明白根植於他們心中的恐懼是怎麼來的。
雖然當時年幼無知,但那樣的叮囑、以及大人們害怕的樣子,已經根深蒂固在徐漢強心中,就在他玩到《返校》遊戲時被觸發了。

徐漢強提起兒時的記憶,VO編輯黃懷容攝。
「冷不防被戳到的感覺。」徐漢強笑說,當初玩遊戲根本沒想到赤燭是要講這樣的題目。「他們其實做得蠻隱晦,你會一直不確定那個壓迫從哪裡來的,一直到最後一刻才明白。」破完遊戲的那瞬間,徐漢強的情緒被釋放了,哭了,而或許是職業病使然,當下內心的吶喊竟然是「這必須拍成電影!讓更多人看到!」
結果就變成他來拍了,花了整整兩年多的時間擴充故事、還原場景。
一腳踏在遊戲圈,在「玩家」與「導演」之間掙扎
很多人或許不知道,徐漢強其實在電玩圈小有名氣,曾以根據電玩「魔獸世界」做的機改影片累積不少粉絲,而他這些年執導的片,其實也都巧妙結合電玩元素在裡頭。

徐漢強於2018年執導的VR影片《全能元神宮改造王》,曾入圍日舞影展。
這樣的「Gamer」身份,也意外成為他與原創赤燭團隊建立起信任感的關鍵,也或許只有橫跨兩個圈子的他,才能拍出還原度如此高的電影。他很清楚其他玩家們對於「遊戲改編電影」的期待、想看到什麼元素。
他舉例像《返校》遊戲裡很重要的破關道具「腳尾飯」就很難在電影裡重現,一放進去整個故事就會變調,一秒變成冒險片。

圖片來源:《返校》遊戲畫面。
「你想像一下電影有個橋段,是方芮欣拿著腳尾飯偷偷放在角落,然後突然有一個鬼蹦出來吃,整個氣氛就不對了!」但細心的徐漢強懂玩家們的期待,把許多捨棄掉的元素默默當成彩蛋放在電影裡,讓觀眾們自行尋找。
像這種做了A動作,就會觸發B事件的規則性設計,放在遊戲中會是很漂亮的設定,但放到電影裡就會變得很奇怪,所以整個製作過程一直在無數次的取捨掙扎中進行,「在這樣沒有明確規則下,怎樣讓遊戲元素進來,又不會搶走故事主線,是很不容易的事。」
而在故事跟特效上,《返校》裡的虛實交錯、表裡世界手法,也是徐漢強自己偏愛、也認為最好發揮的方式,他說因為有很多想像空間,可以用「非常理」的方式去看待一個人的心理,「例如把你最害怕的事情具現化成一間房間,最害怕的人用有趣的方式出現在你面前,可以用很多視覺化的方式去描寫人的心理。」在電影中,方芮欣深藏內心的恐懼,便是用這樣的手法精彩呈現。
療傷的開始,是正視與理解

圖片來源:《返校》電影劇照。
一開始宣布要翻拍《返校》時,曾因為被誤解要「去政治化」引起一片撻伐,但就如同徐漢強曾說的「我們不曾忘記,也不害怕想起。」他再次聲明團隊們從來沒有想過要把政治背景抽掉,「這部電影就是活在那樣的政治背景下,幾個角色的故事,如果把政治抽掉,故事就完全不成立。」
難道不擔心《返校》會被拿來政治操作?徐漢強幽幽地回答:「我沒有覺得我特別在為什麼政治立場服務,我只是希望沒有玩遊戲的人也能看到這個故事。」他的初衷很簡單,因為那是真實、確切發生過的歷史,但台灣人一直沒有很認真去面對,「一直想說過去就算了,並不會讓那樣的恐懼消失。」
「《返校》對我來說,本來就不是典型的恐怖片。」
徐漢強深知許多人期待《返校》會是典型的恐怖片,但他一開始就不是那樣設定,因為《返校》故事談論的本來就遠遠超過恐怖片,他深怕大量的嚇人橋段會讓觀眾分心,當然這又是一陣糾結苦惱。

圖片來源:《返校》電影劇照。
現在講來那些掙扎好像沒什麼,徐漢強卻經歷了無數個失眠的夜晚,掉了幾公斤的體重。這兩年裡,要一直做沒有標準答案的選擇,而且他知道,每一個選擇都不可能討好所有人。但他也沒有因此隨便對待每個決定,電影中處處可見徐漢強的細膩鋪陳。
比起妖魔鬼怪,他覺得自己「更應該花力氣去經營那個虛實難辨、壓迫感很重的氣氛,才能把情緒延續到最後。」他笑說自己是「嚇點高,哭點低」的人,看恐怖片很少被嚇到,也沒打算要一直嚇觀眾,最想讓觀眾感受的還是他最初玩遊戲時「哭了」的感動。
許多遊戲改編電影因為故事較淺,在翻拍的時候會變得很「遊戲」,因為還原場面的需求比經營角色來的吃重。「但那不是我想拍的。」所以徐漢強花很多力氣在刻畫角色,指導演員進入情緒。《返校》裡的情感很痛、很沉,年輕的演員很難去聯想與詮釋,開拍前徐漢強與演員們有很長一段時間在「深聊」彼此的生命經驗,建立信任感。

圖片來源:影一製作提供。
也因此才誕生了大螢幕上的方芮欣、魏仲廷,或許還有點生澀的演技,但在鏡頭前崩潰爆發的情緒,卻是真實且強烈,令人心碎。
想自由且平凡的活著,在那個時代是種奢求
「那是一個很奇怪的時代,你要讓一個人消失太簡單了。」為了還原白色恐怖時期的氛圍與場景,徐漢強與團隊探訪了許多白色恐怖受難者、聽了許多心痛的真實故事。

圖片來源:《返校》電影劇照。
「如果她不在就好了。」電影預告中聽到的這句惡意言語,在那樣的年代卻很容易成真。「人或多或少都有對另一個人產生惡意的時候,想著如果這個人消失就好了,不會出現在我面前就好,」現在的我們或許罵罵髒話,講講就算了,徐漢強說那時「有太多方式,羅織一個罪名就讓你消失。」
這也是《返校》電影中徐漢強想要強調的,希望觀眾可以邊看邊思考那樣的時代、那樣國家體制、以及受難者、倖存者、告密者。發生悲劇後,不是怪罪了誰就能解決,而是要怎麼做才不會讓悲劇再次發生。
這些在《返校》遊戲中做得隱晦,不同玩家有不同體會,但在電影則是直白、溫柔又血腥的帶出這樣的思考。
「我知道一定會有很多死忠遊戲粉喊說『這不是遊戲的設定!』」徐漢強苦笑,「反正就一定會吵起來,應該會很精彩。」我笑著跟徐漢強說你也太淡然了吧!他笑稱自己其實已經擔心過一輪,但至少就是把想說的故事概念,想拍的畫面都用盡全力完成,剩下的就交給觀眾了。
你可能不懂那段歷史,但你會記得方芮欣、魏仲廷的故事
許多對《返校》的好評,都是因為它以一個年輕人的「新語言」訴說了這段重要的歷史。徐漢強自己也認為拍這部片就是在做「轉譯」的工作,把「白色恐怖」、「轉型正義」這些湊到年輕人面前會食不下嚥,但《返校》用一個「好入口」的方式,讓沒有經歷過的年輕人試圖去理解當時的人過著怎樣的生活,才換來我們現在擁有的一切。

圖片來源:《返校》電影劇照。
早期一些講述白色恐怖的電影,即便經典,對年輕觀眾來說還是太久遠、太沉重,徐漢強希望用一個大家覺得好親近、熟悉的題材,去認識那個時代、記住那段歷史、珍惜現有的一切。「這是一部只有台灣人才拍得出來的電影,也只有台灣人的共感最強。」
「你經歷過的一切、你曾害怕的事情,不是當作不存在,我們會永遠記得。」這是徐漢強想透過電影向受難者說的話,一位得以享受自由空氣的年輕人想說的,最誠摯的感謝。
(本文提供合作夥伴轉載)